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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竹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郑重。
再慢的步子,终于也到了尽头。
他的个子,高到了九尺。正是传言中狐君的高度。
明明白白八幅天水碧的袍裾,覆上宝刀棉布的被单。
只是家常棉花,家常染料图样,家常缝织。宝刀裹在这里头,蜷身,睡得香甜。她脖子上有几片艳红色,就像刮痧刮出来的痕迹。
她没有刮过痧。
这几片红痕,就是刘复生说的疹子。邪疹上脸,冒头结脓,不死也毁容。幸亏刘复生亲手改良的老药方有效,疹子被压制在脖子上,还没有上脸。
等蝎子草药水不断擦洗下去,配合服的药,疹子绝不会上脸,更不会结脓。刘复生是这样相信着。
刘复生不知道,宝刀和慕飞撞到的“邪”,比他一生所见过的“邪”,还要邪。
正与邪是相对而言的。如果以人类为“正”,那么一切“非人”,都是邪。
简竹并不想害人,可是,有的人类接近他时,就会被他的邪气感染,以至于生病。
什么样的人类容易被感染?说不好。以前有过一桩异事,某邑邑东的寺里撞钟时,邑西树下的老钟也会响,有人以为是钟妖作崇,后来,某位工匠将其中一个钟挫个缺口,它就再也不会自己作响了。原来,这两座钟的“骨格”相同,就会彼此感应。破坏了这“骨格”,它们就不会彼此呼应了。
有的人,跟简竹的“骨格”接近,就比较容易受他伤害。这种人其实很少。就像彼此响应的钟,千百年也不一定会有那么两座。
简竹自己也没想到,在小小的山乌槛,一下就遇到一对。
“这也是有缘。”简竹轻轻伸手到宝刀身下,把她托起来,面色庄重,如捧一件祭品。
宝刀被放到慕飞的身边。两个人并头睡。简竹俯身护在他们身边,伸展一臂,让两个小脑袋枕在他手臂上。
风吹过,月亮不确定地闪烁了一下目光,决定它还是躲到云后面好了。
简竹银白、雪亮的发丝,长长披拂下来,如一场倾城的瑞雪,遮没了家常木床,遮没了天水碧袍裾。
简竹眼眸变长、变细,眼尾挑起,眸中颜色晕染到眼角,成一场喋血的花事,舞到末路的妖娆。
他折腰。
那样丰盛的袍裾、盈薄的上衣,衬那腰要掐断了般的细,一折,却无从绝断,他柔若无骨,如丝如弦,天不老,情难绝。
叫安城君家寝食难安,作崇了三世的狐君。
他俯下面孔,凑近臂弯中的孩子。
慕飞是在他胸膛这边,宝刀是躺在他手腕那边。
他的鼻尖,先凑近慕飞。
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气,似狐要认窝。
“蒺藜、白茯苓、苁蓉、杜仲、菟丝子、当归、覆盆子、朱砂、血竭、青盐、天雄、象鳖、跳百丈、牛膝、虎骨,和蜜。”他徐徐地,把刘复生秘方里的药物,一昧、一昧,辨认了出来。
全部辨认完之后,简竹微仰面孔,沉静一弹指间,自作主张加了一昧:“狐息。”
他轻轻喷出一口气。
比月光更淡,比蜜更柔媚,喷到慕飞脸上,慕飞鼻翼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像小乳狗吞吃母乳似的,将这口狐息吞了进去。
他病势本比宝刀轻,颈底微见红斑而已。吞了这口狐息之后,连红斑都消褪了。
简竹又俯首向宝刀。
雪发流拂,将三张面孔都遮没。
他再抬起身时,宝刀和慕飞都已经不见病容,睡得更香甜,红扑扑的健康小脸贴着小脸,手臂抱着手臂,亲热得似一窝生的小狗。
简竹望着他们,目光也慈祥得似刚作了母亲的野兽。“真有缘。我会负责你们到底。”他轻声曼语地、这样宣布。
冰冷的泥地里,兼思打了个寒噤。他想,他要回家了。这种春夜里再蹲下去,该轮到他送命了。
——咦,奇怪,他难道已经把山乌槛当作家了吗?!
兼思一手冰泥、一手野草,怔住了。
第二天,宝刀和慕飞病势更见好。刘复生非常诧异:好得比他想像中的快多了!
这还是简竹留了点余地,让两个孩子还有点咳嗽、身上也还有一点红斑。他想,如果一下子全治好,人会大惊小怪的。
人是容易惊慌的动物。人一惊慌起来,总会连累其他物种。千百年来,简竹对此有深刻体悟。
“还是……要卧床静养,病根断了再下床。”刘复生捋捋胡子,宣布。
“不要!”慕飞顿时惨叫,然后怒视宝刀,“别学我!”
只是凑巧跟他一起叫了声而已,拜托!宝刀回瞪他:“这两个字你买了?别人不能动了?”
“你不讲理!你爬我的床,还抢我的字!”慕飞想了一下,修改语序,把重点突出,“你抢我的字,还爬我的床!”
宝刀的团子脸顿时垮下来。一世英名!她的一世英名!她到底为什么醒过来时会发现躺在慕飞床上,跟他手臂抱着手臂睡得哥俩儿好?
她梦中舒舒服服的棉花被,难道就是慕飞不成?!
“别小心眼儿!大不了下次给你抢回来好了。”宝刀嘟囔。
兼思平静地解决他们的争执:“分房睡吧。”
一言定稿。反正都不是快死的人了,不用挤在一个地方照顾了。再说,时不时要拿药汤擦洗,男女两个人住在一起,也着实不便。
慕飞挪到了旁边的屋子。
胡九婶兴高采烈地捧着大包蝎子草回来了。这里面,混进了屈老板的礼赠。正见到儿子挪屋子,她怔一怔,且不说什么,等药汤煎好,宝刀那边还是她帮忙洗。她看看宝刀身上,几处红斑,并不厉害,料来必定不会落疤。而这一身嫩滑肌肤,白里透着粉,粉里浸着处子香,真真的我见犹怜。现在还小,身段没长足,想必再过几年,个头蹿上去了,胸和屁股都出来了,一定是个漂亮姑娘。骨架不大不小,肌肉结实,能做事,利生养!
胡九婶从头看到脚,欢喜往下跑,从脚看到头,欢喜往上流。替宝刀一边擦洗着,她一边问:“怎么你不跟飞儿一起睡啦?”
“是他不跟我睡!”宝刀还委屈着呢。
“怎么呢?”胡九婶心里头咯噔一下。
“他嫌我爬他的床。”宝刀郁闷,“我又不是故意的……九婶你笑啥。”
胡九婶真是好艰难没忍住笑:“没什么,没什么。都怪我们家飞小子太小心眼!宝姑娘,你别恼,回头我叫那小子来给你赔罪。”
端着汤出来,胡九婶想:真真的因祸得福,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一门媳妇,是跑不了啦!又想着:如果他爹在,该怎么说?
想着“他爹”时,慕华的影子、守墓人的影子,混绞在一处。胡九婶心乱如麻,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