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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板悠然抬起,简竹立在窗口淡淡道:“既来了,就进来吧。”说完,走回去坐在桌边。宝刀看他们手里几十张牛骨面的竹牌,各有点子、记认字样,原来是骨牌。宝刀二娘无聊时好抹这个,宝刀见多了,觉得也蛮好玩的,果然翻窗进去,在旁边看。
简竹的规则,比二娘玩得不一样,条缕明晰,却又容许千变万化。他一边跟慕飞斗牌、一边就在教导:“强敌环伺,如之何?”
“韬光养晦,让他们花力气去!”宝刀脱口而出。
“挑拨离间、隔岸观火!”慕飞更狠。
简竹含笑点头。这局下来,宝刀跟慕飞看起来应对不错,检点后却差简竹百多分。他们头碰头研究败在哪里,简竹叩了叩桌板:“你喜欢的话,也可以一直来。但需拜我为师。我教你的任何事,你不得说出去。”
宝刀愣了愣,才想过来,是跟她说话。爹曾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拜师是很郑重的事,她一时不敢答应。
慕飞恰在此刻很不满意的咕哝:“教她?浪不浪费啊!”语气中浓浓的不屑,让宝刀无名火“噌”的蹿了起来。简竹又适时的指了指旁边炭炉:“这里有火。”宝刀张了张嘴,从了。
就这么着,她也成了简竹的关门弟子,每天向九婶报告:“没事!慕飞今天也没惹少东家生气。咱们好着呢!”于是九婶很安心。
兼思可不安心,堵着宝刀问:“他同你们做什么?”
“呃……不能说。”宝刀老实重复简竹的禁令。
“事无不可对人言!”兼思越发急了,“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喂,不跟你说就是奸盗?!你当你是谁啊?”宝刀也火了。
“你!”兼思咽下恶气,换个问法,“他没有没摸你哪里?或者叫你脱衣服?”
“这个冷,脱个鬼衣服?会冻死耶!”宝刀白他一眼,然后情绪低落下去,“他也没有拍拍我的头表扬我、或者拧拧我鼻子耳朵什么的。爹就会。什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跟我爹差远了啦,碰都不碰我。”
“那就好,那就好。”兼思确定宝刀没有吃亏就放心。
“好什么呀!”宝刀没来由烦躁起来,跳上床蒙头睡觉,“不给你点心吃了!”
自从叫师父以来,简竹老给她一些小点心吃哦!亏她每天还偷偷带回来呢。兼思惹她生气,她就惩罚他一下,晚点儿拿出来好了。就像骨牌规则中,处罚也是很重要的嘛……
兼思自动上床给她捂脚,一边警告道:“以后,你不要叫其他人捂。”
“为什么?”睡眼惺松。双脚一到他怀抱里,她就想睡觉。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让你随便欺负的。别人可能会欺负你。”
“哦……”
“即使是我,明年或者后年,也不能再给你捂了。白宝刀,你一天天长大,很快就要成大姑娘了。姑娘要有姑娘的样子……”他的苦口婆心无疾而终。宝刀已经呼呼睡着了,给他带的蜜麻花从袖子里滑出来。
大姑娘?兼思碰了碰她的脸。她好像永远只会是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悄着到后院窥探几次之后,兼思确定简竹真的只是在教他们玩骨牌而已,也就丢开了。
骨牌这种游戏,他仍然觉得多玩无益,不如读几卷书更能陶冶情操,但宝刀和慕飞两个,一个是女孩子、一个是商人之子,本来就没什么经世济民的大任在肩上,玩玩小东西、消磨会儿时间又怎么样呢?
何况,做麻的活计,几乎把兼思的精力全榨干了!他没法儿跟简竹竞争、多教宝刀一点什么。
“现在才知道,为何圣贤书说,务使民劳、不可使民闲。又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作之余,兼思昏昏沉沉的想,“这样拼了命似的赶工,全身的血液、力量好像都紧急调配给身体使用了,给脑袋没留下多少,于是脑袋就迟钝了。身体也不需要脑袋发命令,自动就可以做下去。一群没有思想、靠惯性做事的人民,当然比一群闲得胡思乱想的人民容易统治呢!什么高士隐居躬耕,假的,高士一定不需要自己抢农时,不然,虚耗个几年,他也就不成其为高士,像铁一般锈烂在田里了——然则我为何又要替这商人赶苦工?唉,这就是‘势’了!”
读过这么多圣贤书、懂得思考、又会武的朱兼思,到底是何许人也?嘘!别忘记简竹说过这里是虎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腊八节之前,全部麻料终于处理好。九婶等女人们扫了仓角,熬起大锅腊八粥,犒劳诸位。山乌槛正式进入歇冬阶段,伙计们专心享受过年的愉悦,不再干活,只等且再川付了货款,高利贷抵扣完还有余,少东家可以给大家发工钱与红包了!今年,他们活儿干得比往年都好,赚得一定比往年多。谁都这么憧憬着,简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还命令宝刀、慕飞把整个制麻流程熟悉了一遍,大约明年还要继续干这份好营生、提拨他们做两个小工头。
没人怀疑且再川会不给钱。
但事实上,它就是没给钱。
腊八粥喝过的第三天,简竹不斗骨牌了,跟简来方开箱子,点银子。
山乌槛做了一秋的蚕茧赫蹄,还是积下了一点银钱的。
那时候宝刀盘踞在火炉上,如一只剽悍大猫,正呲牙同慕飞厮打,见银光耀目,顺口问:“发钱啊?”
“不,还钱。”简竹气定神闲。
“还谁的钱?”慕飞警觉的抛下宝刀,直奔简竹。
“还张大佬。”简竹示意简来方拿好银锞子。
“我们为什么要还钱给张大佬?”
“因为陈雍把他的高利贷契约,转给了张大佬。”简竹对答如流。
“等一下!陈雍的契约……”宝刀抓头,“我不是偷出来了?”
“偷是犯法的。”简竹道,“你童言无忌,这次就算了,以后别再胡说——也许陈雍是曾失落过这份契约,不过后来他再出门找,找到了,自然也就捡回去了。他觉得这契约不吉利,转给张大佬,也很自然。”
自然个屁!黄鼠狼的臭尾巴已经藏都懒得藏了。“可是那份契约!为什么陈雍能拣回去的?你还给了他?”宝刀和慕飞一起张大嘴,“为什么?你和你自己有仇吗?!”
简竹失笑:“胡说。”
“为什么不等且再川给了货款再说?”慕飞紧咬不放。
“问得好!”简竹颔首,“且再川认为我们的货质量有问题,暂时不肯收货。而张大佬已经开始催债了,所以我先去还上。”
“可是,你哪来那么多钱?这都够整坊工人发年末工钱了吧?”
“这就是存下来,准备给整坊工人的年末工钱。”简竹颔首。
“呃……”宝刀已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是不是该拦在门口,把大家的血汗工钱夺下来?
简竹拉紧帽帘,跨出门去,简来方紧随其后。
从头到尾,简来方没有发出一声疑问、目光也没有一丝犹疑。他这管家也真算做到家了!
“我总感觉……这样做很蠢啊?”宝刀望着他们的背影狐疑道。
“废话!连你都觉得了,师父能不知道吗?”别看慕飞当面跟简竹没大没小的,背后这声“师父”叫得来得个崇拜。
“那……”宝刀没方向。
“我去打探打探好了!”慕飞摩拳擦掌蹿出。
“唔……”宝刀听了听外头呼啸风声,还是决定继续蹲在炉子上烤火——自从工闲以来,兼思很有兴趣教宝刀认几个字,以便让她懂得些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可惜宝刀拿起笔杆比刀剑重、看着汉字笔画觉得比蜘蛛网还复杂。陈了骨牌上“天地人”几个字看多了还认识,其余她完全不懂、也不想学,连自己名字都没兴趣学写的。什么大道理,那更不想听了——一想到兼思还等着教她认字、教她做人道理,不由她不躲在简竹屋里,把火炉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