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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白走了半个时辰之后,许妈妈端着一小碗热汤、两块点心进了屋。
一进屋,她就感觉到了空中兀自飘荡的紧张气氛。半夏正快手快脚地缝着一个松绿色丝绣荷包——这倒不新鲜,奇的是忍冬、细辛两个大丫鬟都一脸凝重,站在一旁皱眉看着,不时还轻声指点两句。仿佛那不是一个家常用的荷包,而是要拿它上供似的……
许妈妈瞥了一眼顾成卉的脸色,把托盘放在桌上,笑道:“我去备了一点汤食,也不多,免得姑娘坏了胃口吃不下晚饭。”她目光在几个丫鬟身上扫了几圈,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们几个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呢?”
几个丫鬟闻言停下了手,互瞧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的样子。
身旁,顾成卉清洌悦耳的声音如泉水似的流动起来:“也不怪妈妈纳闷。今儿或许是我想多了,总觉得七妹妹那边要有点动作。我便写了这封信,想法儿叫她们送出去罢了。”
一点点轻微的尴尬迅速被化解掉了,许妈妈全无所觉似的,走上前去看了那荷包一眼,便皱眉道:“姑娘竟是把信缝在里衬里……这倒不失为个法子。只是向来咱们与外头通信都顺畅,怎得竟到了这个地步?”
“是呀——姑娘,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您呢。出什么事儿了,您怎么就突然防起了——那边?”忍冬抬起头来,小脸上尽是不解。
自从来了这个地方,又有哪一天不是在防着?——只是这句话顾成卉到底没有说出口,她叹了口气,慢慢用了一口汤,放下了勺子。
除了半夏手上还在飞针走线,其余两个丫鬟和许妈妈都不由望住了她。
顾成卉这才说道:“——今儿个我与顾七坐车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对头。她待我的态度一反常态也就罢了,偏偏有两个地方叫我注意。”
“我这七妹妹,向来眼高于顶,不光是我,府中三个姐姐,她对哪个有半点尊敬?我们身边的丫鬟,她一向更是连名字都不记得的。”
说到这儿,细辛戚戚然地点了点头,笑道:“就连我这个劳动七小姐打了一巴掌的,如今她也不记得,只是那个、喂地叫我。”
忍冬闻言,却楞了一愣:“可是今天在车里,七小姐很是客气,说要烦我照顾——”她不由望向了顾成卉。“也叫了我的名字……”
坐在那儿端着一只七宝琉璃碗的小姑娘长长叹了一息,道:“可不是吗——以顾七的脾气性格,坐在那儿当你不存在、或是指使得你团团转,都是正常。可她客客气气地叫了你一声忍冬姐姐,还说要劳烦你照顾——我当时不知怎么,心里就咯噔一下。”
忍冬的神情一下子有些无措。许妈妈看出来她有些慌,忙拉了她过来,将她按在一张小杌子上坐好了。
“若仅仅是这个,倒也不算什么。还有一件事,让我犯了一路的嘀咕。”顾成卉竖起一根白玉似的手指,“她与我同车的时候,生怕叫我抓住什么把柄,一向谨慎得很。可是今天她大大方方、当着我的面儿,就掀了帘子,去瞧外面的士兵……”
屋里静默了片刻,连半夏都停了手上针线,偏头想了一会儿。许妈妈道:“也是啊,当兵的可都是些粗大汉子——七小姐怎么忽地不在乎,敢去瞧那些士兵了?”
顾成卉盯着碟子里精致剔透的绿豆冻儿,冷笑了一声。
“若我是一个即将倒霉的人,她自然就不在乎了……”
这句话好像带着凉风似的,吹走了屋里的活泛气。丫鬟仆妇面面相觑了一阵,半夏忽地把手里荷包一放,有点忿忿不平似的问道:“好端端的,七小姐又要捏造什么来害人了?”
“唉,你当我就全无可以挑剔的地方么?我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想了半日——算了,”顾成卉实也不想吓着她们,便又道:“或许只是我草木皆兵罢了。你们也别紧张了,且看着罢,若是一会儿德喜没有来,想必问题就不大。”说罢,她安慰似的朝几人笑了笑。
众人听了,虽带了点不安,也只好依旧各自散去做事,可眼睛、耳朵都还盯着院门口。
一下午过得很快。当天边的晚霞染出几层深深浅浅的红时,许妈妈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嘛,大概是姑娘多心了。人是最多变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这边主仆二人还没把提着的心放回去,就见忍冬从院外回来了。她没理会向她问好的小丫头,直直地穿过了庭院,扑进了顾成卉的主屋里,面色有点儿微微发白:“姑娘,我见着德喜了!”
这一句话,把其余的人都吸引了过来。顾成卉扫了忍冬一眼,见她手里空空的,木盒和荷包都已经没了——她心里不由一沉,问道:“可说了些什么?”
忍冬匀了匀气,苦笑道:“据说橘白前脚才出二门,乐妈妈后脚就追到了,嘱咐那黄婆子,不许我们院里的人出去,如果我们闹她,只叫去找太太……”
顾成卉面上浮起冷笑:“她想得倒多了!这种事,哪有借他人之手的道理……”顿了顿,又道:“那我呢?那黄婆子就是再听她的话,也拦不住我——是了,我真笨,就是把我关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屋里众人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了。许妈妈见了,忙道:“好在姑娘聪慧,如今抢先了一步,想必会有惊无险的……不管怎么,您都得先用了饭,不然身子要扛不住了。”说罢就出了门,忙活起晚饭来——她这样如常的做派,也确实令几个丫鬟放松了些。
——仿佛是为了验证顾成卉那一句话似的,刚刚吃过了晚饭,就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口报说:“太太请了大夫来,说要给您看看呢!”
细辛从荡漾着烛火灯光的屋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一看,院子正当中,站着一个年纪在五六十岁上下的老大夫。她笑说道:“这位大夫倒是挺面生的,不知怎么称呼?”
“老夫姓马。”那个老大夫抬了抬长长的花白眉毛,淡淡地应道。
“原来是马大夫。请您进来罢!”细辛说着就让开了身子。
马大夫微微有点儿愣神,反应过来了这才皱眉道:“去给你家小姐拉上一道帘子——”
“不必了!”细辛笑吟吟地打断他。“早知道您要来的,早就挂好了。”
那马大夫听了,这才跟着细辛一块进了里屋。绕过了屏风,只见一张雕花漆木拔步床上挂着一顶雨过天晴的帐子,从帐子缝隙下面伸出来一只白玉似的手。——尽管病人年纪小,大夫又是垂垂老矣,可顾成卉身为上流社会的女子,这个过场是必须要走的。
老大夫在凳子上坐了,覆指把住手腕上寸关尺三处。过了一会儿,便对一旁立着的许妈妈道:“你家小姐往日身子骨就不甚健壮罢?她胃脾虚寒,兼之过虑伤神——这次又受了惊吓,可大可小。我开一张方子给她调理,莫要下床走动了,静卧休养一日罢!”
许妈妈听了,眼睛忽然睁得圆圆的——接着她好像反应过来了,面上忍不住浮出复杂又愤慨的神色来。她慢吞吞地去取了纸笔,待马大夫写好了药方,连看也没看一眼,任它躺在桌上。
马大夫站起身来,只听许妈妈凉着声音道:“病也看过了,您请回罢。”脚下生根了似的一动不动,一点相送的意思都没有。
“哎,这诊金——”
“您好糊涂,哪有管我们姑娘要的道理?去找我们太太罢,她找了你来,自然备得有丰厚诊金!”许妈妈依旧冷着一张面孔。
这马大夫若是没有先收了钱,今日如何肯来跑这一趟?不过是盘算着多吃一份罢了。此刻见了许妈妈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皱着眉道:“你这婆子,当真无礼!”到底有些心虚,当下也不好再缠,讪讪然地出了门。
他的脚步才刚刚出了屋,许妈妈就在屋里“呸”了一声。“都说医者父母心,我看他长得倒是一副道貌岸然的相貌,不想收了几个破钱,就敢来这儿胡呲!”
帐子里传来顾成卉的声音:“他是太太的人,咱们一早就知道了,有什么好气的。妈妈来扶我一把……”
许妈妈赶紧上前伺候。
——五小姐、七小姐因为受了惊吓,身体不适,需要卧床静养几日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开了。这消息传进了老夫人耳朵里,她也只是惊奇了一下:“昨儿在许家还好好的,怎地今日就要卧床了?”
林妈妈在一旁道:“许是在别人家,两位姐儿也都硬撑着呢?”
老夫人想了一想,点点头:“合着大夫也来看过了,想来不会有甚么大碍。” 也便丢开手了。
就这样,第二日顾成卉在院子里呆了一整天。不光是她,连她院子里的人都安安静静的,闭门不出,好像只是在院子里专心伺候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老实了,所以孙氏心中诧异,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就有人来接顾成卉去正明居主屋请安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