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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德二十一年的春天,较之以往要到得早许多。
细雨如丝,随风飘散。山间小路迤逦,桃枝上新红半吐,嫩柳间纤条轻垂,远远地亦可见绿草若烟。
四五名环髻少女,穿着新换的薄罗衣衫,挽着精美的竹篮,嬉笑着联袂走在小路上,显是刚刚从山下的集市回来,从蒙竹篮花布偶尔敞开的一角,隐约便可见里面几只物美价廉的钗环珠花。
“敢问几位姑娘。”拦住几个女孩子的,是一名牵着白马的青年公子,形貌俊秀挺拔,举止有礼,深深一揖之后,问道:“不知往碧落山庄去,是哪一条路?”
少女们还是被他惊得退后几步,掩了甩唧唧咕咕乱笑,一个穿黄衫的上前来,笑道:“就是这边。顺着路一直往前,过了那边的竹林,就能看见了。”又道:“公子若不着急,可以和我们一起走,我们都是碧落山庄的婢女。”
那青年公子连忙又是一作揖道:“多谢姑娘。在下还是先行一步。”说着翻身上马,急骋而去。
少女们望着白马公子的背影,又是一阵嘻嘻哈哈。有人道:“你们看见了吗?今天来的这一位生得好俊俏的呢!”
“嘁!”有人应声,“来我们碧落山庄的有生得不好的么?要我说,最好看还是前儿来的那位公子,就象那话本儿上说的,什么面如朗月,目似寒星……”
“不对不对,论英俊还是山庄里的周小哥……”
“我说是陌头儿…”
一片喧嚣中忽有一个女孩子叫道:“我最喜欢庄主!”
于是众女都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嗡嗡议论声又起:“庄主啊,你见过么?”
“有一次给后院那边送棉衣,隔着梅林瞥见一眼,长长的黑发拖着,一身雪白的衣袍,给人感觉清清冷冷的,好像一不小心就能飞上天去成了仙似的,倒是真好看。”
“庄主为什么总在后院不出来呢?那么神秘……”
“听说是生了什么病,要靠后院的那眼温泉调养……”
“你们说庄主是不是喜欢……那个的,后院里出出进进的,都是美男?”
“我倒觉得,说不定庄主就是个女的。要避人耳目才选了这么个地方……”
碧落山庄的门前,那青年公子翻身下马,整了整身上衣衫,毕恭毕敬躬身道:“姜鸿昊求见庄主。”
片刻,有庄内的侍卫出来,引他直接往了后院。
或许是靠近温泉的缘故,外面山间桃花只是半放,这里已经完全盛开,满院红露欲滴,有若仙府幻境。姜鸿昊的目光,却只落在了仙境中那粉壁半露的两间小屋中,几枝桃花掩映间,正可看见倚窗读书的……美人。
虽知失礼,姜鸿昊还是呆怔了片刻。
此时窗内的美人看见他,起身似有要迎出来的意思,姜鸿昊急忙趋前几步赶进去,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
“姜提举快请起。”美人声音清越,闻之令人忘俗。
姜鸿昊却是神色拘谨,颇有几分生硬:“庄主,学生姜鸿昊奉命为庄主送上今年海航第一份货物。”
呈上来的,却是一份精美水晶瓶装红酒。姜鸿昊偷眼瞧见美人庄主眉目间漾出笑来,心底也是一松,正要开口,却听美人道:“姜提举这一年主持市舶司,内联海商,外抗倭患,实在是辛苦了。”
姜鸿昊觉得一股热气直击胸臆,鼻子中也不由发酸,努力平稳了声音道:“学生不觉辛苦。倒是大人这几年……当初学生真的以为,真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当初阿……”美人也有几分怅惘,“那时我寒毒发作,确实九死一生。所幸鲁老医圣通天妙手,生生给我抢回一条命来,只是这些年总也离不了这温泉调养,只好离了朝堂,蛰居与此了。”
“那时候朝里都谣传说大人已经不在了……”姜鸿昊神色间仍是激动,“我们这些人也都惶惶然,猜不出传言真假……皇帝陛下虽说一直将大人的位子留着,但有半年之久也未见大人消息……后来还是梁广进梁兄从很多政事处置中看出了大人的风格,才猜测大人只是退居于幕后……”
这山庄后院中的会晤才不过进行了顿饭工夫,一个侍卫打扮的美男子就出来赶人了。
“姜提举,庄主体弱,需要休息了。”
“是。”姜鸿昊垂首施礼,借着起身的机会再次偷偷打量他几年未见的“大人”,目光中几许慕儒,几许留恋。
“亦陌,安排姜提举在前院住下吧。”那庄主吩咐道,“把案上的公文一并收起来,待我处置了明日姜提举一起带回。”
于是那侍卫亦陌送姜鸿昊出去,又有侍女过来服侍庄主沐浴。
那美人庄主懒懒地由着侍女摆布,却自低声叹道:“又要沐浴,这一日三次每次一个时辰的沐浴,泡得人头都大了。”
“知足吧,我的‘庄主’。”一个利落爽脆的声音插进来,“想想当初刚来碧落山庄的时候,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泡在温泉里的,或者你更喜欢象那会儿躺在药材锅里在火上煮?!”
“璎珞……”那庄主笑道,“我不过白发发牢骚罢了。你可听鲁老头儿说过我这药浴到底要洗到几时?”
璎珞打发了众侍女出去,自己在温泉池子边跪坐下来,打散了那庄主的头发替她一点点打湿,揉上香膏,然后才慢慢回答:“急什么,就算不是必要了,多泡泡总是好的。”“这么说,应该是已经不必要泡了?”那庄主转过身望着璎珞,笑得促狭而期盼。
璎珞依旧试图板着脸,却到底没忍住,扑哧笑出来,道:“鲁老医圣说的,‘若实在受不住,泡到月中也就罢了。’”
“太好了!”那庄主仰天长叹,“总算是熬出头了!”
“是啊!”璎珞眼中也盈了点点泪光。
“傻丫头,”庄主点点她的鼻尖,笑道:“不是好事么?只是这几年苦了你了。”
“嗯,是好事。”璎珞用力点头,抬手抹
去眼角的湿痕,稳了稳心神,又佯怒道:“若是”庄主“你听鲁老医圣的,不天天偷着看外面送来的公文,只怕好得还早些!”
“我不是放心不下么?”庄主叹息一声,微微向下滑入池水中。
“不过如今总算还好,吏制的改革算是平稳了,驿路那边也上了轨道,农赋法推行得不错,海运也算是有声有色;到了如今,我总算能松口气,也用不着我去上下平衡皇帝和朝臣的关系了……”
“是啊,无忧公主终于可以放心了。”璎珞又抹抹眼角,叫出这个久违的称呼,“只是婢子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求无忧公主解惑。”
庄主睨她一眼,不答。
“这几年,庄主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与外界公文来往虽是不辍,但却少见外人。唯有近段时间频频会见当年那些所谓“楼系”官员,庄主可是有所打算?”
见庄主仍是不答,璎珞放柔了声音:“不是璎珞多嘴,璎珞只是替庄主着急。这几年那一位花了多少心思?庄主不能上朝,位子却一直给留着;庄主不能多费心神,那位便将各处的政务令人整理成纲要;但凡庄主提出的意见,那位总是反复斟酌,可行不可行一律御笔亲自写了信来讨论;凡有什么新奇玩意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碧落山庄?最最重要的是,庄主可知,那位能把‘大凤朝不复,后宫不立’坚持到现在,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
庄主闭目靠在玉石池子边上,安静得仿佛睡着了。
“若庄主真是没有这心思,那么陆慎将军呢?当初庄主对陆慎将军的那份心,璎珞也都看在眼中;如今陆慎将军领兵在外,忙成什么样子?却几次登山造访,专为看看庄主寒症好得如何……不要说陆慎将军对庄主没有心思;从前或许是,但如今,哪次来陆慎将军的目光不都全停在庄主身上?别说连璎珞都听到过陆慎将军的几次明示暗示,偏偏庄主只是不应!”
见那庄主依旧倚靠着池壁装睡,璎珞终于急了:“楼云裳!”
“在。”庄主睁开眼睛,无奈地叹道:“璎珞,我在听着。这话你也说过不少次了,我也说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自有打算。
这是急得了的事么?你不能因为你现在和东九鹣鲽情深,比翼双飞了就看别人都觉得形单影只了不顺眼吧?”
“可是庄主最近举动异常,分明是有所打算的!”
庄主索性草草结束了药浴,起身穿衣,“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却是大可不必。”她微微笑起,“我的确是有所打算,但那是我也料着这身体好得差不多,打算出去转转,却不是想抛下一切远走高飞的意思。嗯,若真是要走,又怎会不带你们?!”
璎珞匆忙服侍她擦发穿衣,心里却还是不能放松,只问:“那庄主是要去做什么?”
“做什么?”庄主的手已经伸出去撩那浴房的帘子了,听见这话却顿住,道:“是一个约会。”
“约会,和谁?”
“和我。”随着庄主撩开帘子的动作,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双魅惑张扬至极的凤眼。凤眼的主人勾起唇角,眼瞳中的笑意和遏止不住的思念都给了那一个人。“四年前我和你们庄主约定,一起去送大军出征。”
她们的庄主亦是笑生双靥,走上几步,递上一只手,却被一把拉入怀中紧紧拥住。接着便是天降一领貂裘连着湿发裹得严严实实,凤眼的主人还不住地埋怨:“天气还冷,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她们的庄主便甜甜蜜蜜地笑:“鲁老头儿没告诉你么?他终于试验出可以根治寒毒的方子,如今我算是彻底地好了……”
两个人一双俪影,和谐无比地往暖阁那边而去,只留下呆愣愣的璎珞站在原地,甚至忘记反驳她们庄主分明没到月中,也没有到鲁老头儿说的“彻底好”的地步。
“璎珞姐姐。”那跟随凤眼主人一同来的侍卫唤她。
“亦陌,我没看错吧?那是莲准都指挥使?不是说他投了苍浯国?!”
“可不是莲准都指挥使?”亦陌忍住笑,“才见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投了北胡据说是假的;是莲准都指挥使为了大凤朝甘心为间,这些年把北胡的新王哄得团团转,到现在我大凤朝发兵在即,胜利在握,才千里回程直返碧落山庄。听说莲准都指挥使渡江之后,北胡那边连着起义了两个城池,打的都是光复大凤朝的旗号。”
“原来是这样啊!可恶,东九居然一点口风都不曾给我透!”璎珞想了一会儿,笑叹:“这下子可好了,我见庄主这几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又道:“我去给他们上茶!”
亦陌在后面连叫了几声没有阻住,璎珞果然去茶房那边找了茶盅沏了茶端了茶盏往暖阁那边去。
进门的时候那一对儿正在床前。云裳被强令裹着被子偎在床头,莲准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弄了一盏姜汤来,正一勺一勺哄着云裳要她喝。璎珞笑了一笑,捧着手里的茶退了出来,正听见云裳笑吟吟地问道:“知道我接近你是为了算计利用你,不生气么?”
“为什么要生气?算计我的是那个你又不是现在的你。何况就真是你算计我,我也只会高兴……若不是你这番算计,又怎轮得我抱得美人归?……好了回答你一个问题,说好你要喝一口汤。我也有话问你,你真的肯定你不是一直穿越来去的那个云裳么?为什么我觉得这指点江山的豪气才气,配上那样的经历才算正常?”
“你若问这个么?”云裳促狭地笑,“我的答案是……无可奉告!”
“这么久没见长本事了哦!想逃避喝汤,没那么容易!”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半晌,笑声渐渐止住,却听见莲准低喑的声音传来:“傻姑娘,穿了那么多回,为什么不早点想到算计我?!”
璎珞立在暖阁门口抬头看天,雨早已停了,几只早莺沥沥飞过,枝上红蕊横娇,山前斜阳醉照,正好一幅春光画卷。Z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