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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既晚,傅家人大多睡下了。傅春儿心里有事,辗转不能成眠,听得外间旺财哼哼了两声。她披衣起来,见旺财正立在院中,立着耳朵,似乎在细听。
傅春儿嘬着嘴呼哨了一声,低低地唤着旺财。只见长大了不少的小狗此时正挟着尾巴紧盯着小院紧锁着的大门,充满了敌意。她试探着走到门口,低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
傅春儿听见夜风的声音,碧蓝的夜空之上,撒落着点点星光。她悄立片刻,轻叹一口气,暗暗有点失望。
转身之际,有个低沉哑暗的声音在外间轻唤了一句,道:“春儿——”
傅春儿身子轻轻一抖,欣喜地问道:“小七爷?”
“嗯,是我——”纪燮在门外轻轻地答道。
夜风立刻便温柔起来。
傅春儿又惊又喜,连忙问道:“小七爷,近来可好?”
门外沉默片刻,道:“春儿,这是怎地?是怪我很久没来看你么?”门外的人话语之间似乎有点苦涩,“真是对不住——”
“不用抱歉——”傅春儿连忙道,“这几日应该辛苦了吧!”
“还好,是我不好,我该遣人给你送信的。”纪小七依旧在抱歉。
“对了,前几日我遇见侍墨,他说,有件事你会亲口说给我听。”傅春儿将这句话说出口,觉得自己几乎在审判台上,“我又听说,你向皇上求了些什么,皇上也答应你了。是么?又炎哥?”
旧日称呼一出口,傅春儿觉得心中柔情忽动,她犹豫着要不要将院门打开,见一见纪小七,或许,从此以后两个人就再不该再见了;或许,从此以后还有很漫长的岁月可以从容相守。
“是——”一提起这件事情,纪小七就有些兴奋,竟而舌头有些打结,说:“我,我一直想亲口告诉你!”
“皇上表彰了广陵城中,防疫有功之人,便问我想要什么。我说——”
“稍等啊——”傅春儿突然出口,等等,她好像还没有准备好,话出口,便又赧然,道:“又炎哥,我不该打断你的。”隔着门板,她似乎正感受着纪小七的气息,“又炎哥,你是求了皇上——”
“皇上听闻我因广陵城中防疫的事情误了春闱,心存怜悯,考校了我几句学问,便打算破格抬我,入翰林院。”
“我向皇上陈情,直言我本意便不想赴春闱,直说我想留在广陵城中,继承祖上的医术,同时照顾家中的药铺生意。当时皇上非常惊异,他直问,说’你竟想要做一名商贾之人?’”
原来这就是纪燮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傅春儿觉得一点也不奇怪,可是她也不曾想到纪燮竟然会直接向皇帝提出此事。古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入得春闱,考取进士,便是天子门生,皇帝已经答应破格录取,纪燮如此直言拒绝,想来饶是纪小七人才出众,皇帝心中也是膈应了的。
傅春儿心中一时为纪燮捏了一大把汗,说:“那皇上,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春儿,”纪燮心中感动,“谢谢你——”他心心念念的这个女子,所挂念的,始终都是自己的安危。
“自然没有——”纪燮回想当日自己委婉向皇帝解释着,试着让皇帝明白,即便是行医开药铺,济世活人,才是自己毕生所愿,哪怕清贫、哪怕籍籍无名。当时那一刻,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别人不知道,可是他却晓得,自己背后的里衣都已湿透了。
真是冒险,不过这冒险,也值——
“皇上最后吩咐杜大人给了我一个广陵府的一个闲职,没有薪俸的那种,所幸不用日日去坐班,也就是广陵府或是周边府县有疫病流传,我便须随时报到的那种。”纪燮的话听来可怜,可是却令人听得出一种得偿所愿的舒畅。
“所以啊,春儿,我的’仕途’便自此到顶了,再也不会往前进一步了。你,你不会嫌弃我吧!”纪小七隔着门板问道。
傅春儿心里一动,原来纪小七竟然存的是这个心思。他在皇帝面前自请去从事自己“心爱的事业”,其实也自绝了家人要求他所走的那条仕途,真如他所言,那么纪小七日后,顶多便会是一个广陵城中的富家翁。如此一来,他与自己之间,便没有门第之差可言。只要傅家这两年内能够挣一份像样的家业出来,两人之间,眼见着便不会又太大的阻碍了。
能识得此人,或许是这一生的幸事。傅春儿顿时觉得眼眶微湿。她想起杨氏所说的“事在人为”的话,眼前这便真是“事在人为”了,只是她什么都没做,只在袖手旁观,忧愁着随时准备放弃,分明是门外的那个人,不言不语地支撑了这么久,做了这许多……
“春儿?”门外的人见没有回应,大约有些发急了。
“汪——”的一声,旺财极其不识时务地叫了一声,傅春儿俯身将它抱起来,免得它吵醒了别人。
“又炎哥,我明白的……”傅春儿声音微哽,心情激荡,除了这四个字以外,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纪燮在门板之外,不禁手足无措,道:“你别……难过,以后一定会好的。”所谓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际,其实也很难说得清楚。或许眼前这样的一个决定,会令自己辛苦数十年,甚至令门板那头的那名女子与自己一起辛苦数十年,然而——
她却都明白。
在这些大事之上,两人能够想到一起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夜风柔软,傅春儿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清明起来。她柔声说道:“又炎哥,最近一定辛苦了吧。莫如你早些回去休息!以后,日子还长。”
纪燮听到这里,忍不住在门板那头无声地笑起来。日子还长,这四个字从傅春儿口中说出,便是两人之间的默契,比什么海誓山盟都要来得动听。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不晓得你是否听说,皇上很赏识黄家表兄,打算让他历练两年,便正式执掌广陵府的盐政司。皇上还为表兄赐了婚。你日后若是见到他,莫要忘记恭喜他一下。”
“是么?”原来是黄五啊,不是纪七。傅春儿心中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笑道:“应该的。”原来黄家才是被那个赐婚的那个,既是皇家做主的亲事,短时间之内黄家万万没有道理给黄五安排什么妾室之类的。关于自己与黄五的那个流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无稽之谈,总算不会再有什么人嚼自己的舌根了。原来这间接也帮了自己的忙呀,傅春儿一时起了八卦之心,问道:“黄五爷那位赐婚的妻室,是哪家的女子?”
“是两淮盐运使洪大人的独生女儿。这门亲十分妥当,舅舅与舅母一定十分欢喜。”
“黄五爷会欢喜么?”傅春儿突然为黄五感到有点可惜,所谓盲婚哑嫁,便是如此了吧。
纪燮在门板那头沉默了半晌,说:“你放心,黄家表哥是一个有分寸的人——”
他知道这位表哥的心思,否则当日在平山堂,便也不会有林兆麟与黄五的一番闲话。黄五会甘心么?纪燮有点狭促地想,不过,黄五甘不甘心,诸事便都已成定论。而且最重要的是,傅春儿既然与自己心意相通,那么黄五这辈子便注定只能是一个外人了。
夜已深沉,傅春儿隔着门板,催促纪燮早些回去休息。一连忙了这许多日,相信他已经熬到极限。然而纪燮却极依依不舍,即便在道别之后,良久,傅春儿才听到他静静离开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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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日,傅家人都看出傅春儿的不一样来,却只有杨氏一人大概知道为什么。
然而这时傅家人都忙碌非常。傅阳找了老何,将自家对面的一片空地和隔壁的一间小院都买了下来,照旧到官府办了红契,交给傅春儿收好。自上次那两位苏北客商拜访之后,订单接踵而至,傅老实每日指挥着大家在作坊做活。傅春儿也不能闲着,给鸭蛋粉包装的事情,现在还是由她来安排。
傅春儿一开始还是选择将鸭蛋粉的包装分送给邻里之中,闲在家里的妇人去做,却发现有的时候,分发出去的包装,收回来的时候总会少一些。
她对包装这件事情非常谨慎,一旦又发现丢包装的,甭管对方给什么理由,她便会将这家人列进黑名单,日后不打算再找这些人家帮忙。相反,有几家女眷,活计做的又快又好,万一出什么岔子,做坏了一两件,还会自己掏钱赔上。傅春儿自然将这几家列为长期合作的对象。
又过了几日,眼看到了立夏。这天钱铄风尘仆仆从仙女镇上来寻傅阳,给他看了几件从仙女镇其他铺子里收上来的头油和香粉。
傅阳一眼便看出,这些,虽然都标着“馥春”的字号,但是明显不是自家的产出。他紧张地问钱铄,“铄表弟,这是从哪里得来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