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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炎炎夏日,蝉儿在高高的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着,似乎想要撕破夏日午后的沉闷。
这日是六月六日,正是大伏天的当儿。这一日按广陵城中的习俗,是家家户户要将衣被拿出来晾晒的,俗称“六月六,家家晒红绿”。只是这正午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这天儿闷得直叫人发慌。不少人家早上晒出来的衣物结果又给急急地收了回去。
宝通钱庄的东家徐家,此时门前却是一片肃穆。路人见到这家门口两根柱子上扎着的白布,便知是徐家有白事。知道内情的人不免聚拢在徐家门口议论一番。
徐家院里,匆匆走过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她只瞥了一眼院内灵棚里摆着的那具棺木,便身子一颤,匆匆往后院去了。在后院正堂里,一名少妇正坐在桌前,哄着坐在她膝上的一名小小的孩童。
“大姐——”那少女唤了一声,少妇抬头,欢然叫道:“二妹!”她手中犹自握着那孩童的小手,扶着他挥动着一枝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少女来到桌前,拿过桌上的一只茶碗,从茶壶里倒了些茶出来,一口气饮尽了,似乎气才顺了过来。
“二妹,怎么走得这么急?看你热得一头都是汗!”少妇抬头看了看少女,手稍稍松了松,冷不防怀中的孩子手一挥,将他手中的那枝毛笔扔了出去,墨点在面前的纸上一路过去就甩了一地。少妇也不着恼,叫了一声下人上来收拾,便自己走到厅上另一边。那少女跟了过去,对她姐姐说:“大姐,我刚才进来,看见那灵棚里那一具棺材,心里就瘆的慌。那人……那人……”
少女没有说下去,就被少妇打断了:“人死如灯灭,以前好多事,我都打算忘了,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姐妹两个闲聊一会儿,外面就有些人声,有下人报上来,说:“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少妇赶紧对那少女说:“二妹,进我房里等着,没有事千万不要出来,知道了么?”
“可是——”少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已经被她往里间推了进去。
这时候一名男子进来,见到那少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从人都打了下去。然后望着少妇臂弯之中的那个孩童,冷冷地道:“留子去母,戴茜,你真不简单,打的好算盘!”
这名少妇正是戴凤春戴家嫁给宝通钱庄徐大少的那位戴家大姑娘戴茜,她怀中的那个孩儿,却不是她的孩儿。孩子的生母,此刻正浑身冰冷地躺在外院灵棚之中的棺材里。
进来说话之人,就是徐家的当家大少——俆晏了,他穿着一身素服。戴茜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这是要为邓氏服丧?”
“阿九才是我心尖上的人,就算我不能在人前为她服丧,将来一年,你也莫指望我会回正房歇宿。”俆晏怒气冲冲地说。
“唉,邓氏真是好福气的,生前得相公您厚爱,能够为徐家留下骨血,算是徐家有功之人。邓氏的身后之事,我必不会亏待她便是。”戴茜听了俆晏的话,似乎都不曾动气,只是当家主母就事论事而已,一番话平平地说出来,一点波澜都没有。
俆晏听了她这番语气,更是生气了,怒道:“你是又皮痒了么?还是你戴家眼下银钱充裕,不在乎我宝通将先前放给你戴家的款子收一收?”
“老爷子不会同意的——”戴茜继续逗着怀里的小男孩,用两只手指在他肚腹嫩嫩的皮肉上轻轻地挠着。那孩子就咯咯地笑起来,浑然不知道人间曾经发生过那么多悲喜之事。
“你说什么?”俆晏讶然道。
“我说放给戴家的那笔款子,老爷子不会同意你收回来的。”戴茜头也不回地说着,“戴家给的利比旁人高两分,又是这样一个数目,老爷子自然是舍不得的。”
俆晏听了一时就有些泄气。
“再说了,今日已经是初六,初二的时候京里已经送信送到广陵,今年御用香粉的赏银就下来了,只是走的水路,会慢上个两三日。想来就是这一两天,戴家就能把那笔款子还上。你若是催着我家老头子,他想必是高兴的,早还两日,少给些利。”
“你,你在我家,越发张狂了。我要去回父亲,要他将你的理事之权转给他人!”俆晏气冲冲地,似乎打算马上走出去。
戴茜笑笑:“老爷子正忙着应付城中的流言,说你宠妾灭妻,结果你那贵妾灭妻不成,反害了自身。你这时候去寻老爷子,要他夺我的理事之权。他当然可以夺,只是这时候夺,不正坐实了城中的流言了么?”
“你——”俆晏一时张口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突然上前,将戴茜怀中的那个男孩子抢了出来,往旁边的椅上一放,跟着回身,啪地反手一掌,就打在戴茜脸上。
那个男孩,被生父从嫡母怀中硬拉出来,兀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椅上放声大哭起来。
俆晏那一掌打得极重,戴茜连人带椅子摔倒下来,软软地在地上爬不起来,额角撞得一片青紫,嘴角也渗出一丝鲜血。
俆晏似乎稍稍解了解气,从椅上抱起那男娃娃,说:“阿宝别哭,爹疼你,爹带你去看你亲娘去。”说着他抱着男孩走出了后院正房,一边走一边说:“刚才那个不是你亲娘。你亲娘已经不在了——”
“大姐——”此前躲在内室的戴悦赶紧出来,将戴茜扶了起来,她见到戴茜的样子,眼圈一红,几乎就要大哭起来。
“大姐,姐夫怎么能这样,就是为了那个狐狸精么?怎么死了也不能让人安生?”
戴茜稳稳坐在椅上,冷冷地道:“他自然再没有几天好得意的。待到有一天,他发现徐家的一切都由我掌握的时候,我且看他又是怎样一副嘴脸。”她微微发笑,可是却又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笑得也极不自然。
这时候天色更暗了。戴茜说:“二妹,你把这封信带回去,回去要好好照顾爷爷,他年纪大,脾气也急,你且顺着他点儿。但是他若要做什么重要决定,千万记得来知会我一声。”她往外望了望,说:“怕是一会儿会下雨。悦儿,你回去的时候跟门房说一声,让他们用我那顶小轿送你一程。免得赶上下雨,淋湿了就不好了。”
戴悦应了,有些不舍地告别了戴茜。她走到徐府大门前,迟疑着要不要去找门房。她往徐家门房那些懒懒地躺在阴凉处的轿夫那里望了望,还是跺了跺脚,自己出了徐家的偏门。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喏,那就是咱家大爷的小姨子,这两天往咱们府里跑得可真勤啊!”
戴悦听了,只低头跑得更快了,岂知老天比她更快。她刚刚走上东关街一头,只听“轰隆”一声焦雷,豆大的雨点立刻便掉落下来。
越是这时,越是不容易找避雨的地方,戴悦四下里看看,宽大的雨幕已经铺天盖地地罩落下来,原本热闹的东关街此刻一个行人也无。戴悦双手遮在额头上,往前走了走,在一家关了大门的铺子的屋檐下,暂时先躲着。
她身上已经湿了不少,不由得令她担心起怀中那封信。时间一长,怕是那信件也要被洇湿的。她有些担心,探头往街上看看。此时依旧暴雨如注,但是街面上隐隐约约地可以见到一个人一柄伞,匆匆地过来。
戴悦鼓起勇气,“喂”了一声。
那人听见了,便转了过来,走近戴悦所在的地方。戴悦见执伞的是一名英俊少年,登时红晕上脸,低下头,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位小姐,你是?”来人提高了声音问戴悦,生怕暴雨与雷声将自己的声音遮了去。
戴悦又羞又急,竟自背过身去。
“你是……”那人说了什么,正巧天上又滚过一个焦雷,戴悦没有听清,忍不住又回过身来。这时一阵风吹过,她的身子不禁抖了抖。
“……戴家……”那人执着伞立在雨中。然而戴悦这回依然没有听清,但她忽然就不那么怕了,大声地说:“我是戴悦!”
“轰隆”又是一声,这会轮到对方那少年没有听清,往这边又走了几步,这回戴悦也将对方认了出来,“你是——傅家哥哥?”
“我是傅阳。”那少年已经不是几年之前大男孩的模样,长高了不少,身子也硬朗了许多,但是眉眼没有太大改变,因此戴悦也将他认了出来。
傅阳依然执伞立在雨中,雨势太大,傅阳伞内就下着小雨。戴悦见他头上肩上都湿了一片,于是便挪开了一些,小声说道:“傅哥哥,你也来躲会儿雨吧,这雨太大。”
傅阳“嗯”了一声,收了伞,也贴着墙立在屋檐下, 离戴悦将近有三尺远。
“傅哥哥,真是好久不见了——”戴悦的声音细如蚊讷,岂料还是被傅阳听见了,他点了点头,说:“是呀,上次见好似也是这样的下雨天。”
原来,原来此人竟还记得,戴悦一时心如鹿撞,红了脸低下头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