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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 一列列的椅子, 没有一张空着。
戴着黑色礼帽,修着得体短发,脖子上系领巾, 胸前金链子系着大小怀表的绅士们, 拄着手杖,取下帽子, 相互见礼落座。
羽毛帽子、帽子下卷曲浓密的假发半露, 这片土地上千年的“中心”们, 则穿着缎带、褶皱、蝴蝶结数不胜数裙裤,踩着高跟鞋, 昂着头, 优雅地坐下。
两拨人罕见地互相打了招呼,将场地坐满了。
远处的黑衣白袍的神官们依旧默默无言地接连入座。
他们的眼睛,全都望向层层台阶最高处, 王座上端坐着的青年人。
他戴着精美的皇冠, 容貌英俊挺拔, 身材高大, 顾盼之间, 像一只雄狮, 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精光外露。
有些年长者, 不免在心里将他和他的父亲, 老皇帝奥德里奇一世作比较。
比起头发花白, 老得昏庸的奥德里奇一世,显然,这位皇帝更年轻,也更......不好对付。
钟声敲响的时候,将在座者各异的表情看在眼里,年轻的皇帝勾了一下嘴角:“第二次在会上与诸位共议国事,朕深感荣幸。”
“那么,现在,会议开始。”
第二次三级会议在著名的明珠议政厅召开。
这座议政厅在城市中央,柱子锈迹斑斑,残留着几个世纪前古朴简洁的风格,没有半点浮华的装饰。
同样的,它的建筑样式也是好几个世纪前的,除了靠近天花板的墙上四面开了小窗,就只有前门与后门两个出口。意喻为“不走回头路”。
门口,一队戴着高高绒帽的皇家士兵正挺着胸脯,聚精会神地值守在正对着大街的后门口。
砰。
砰砰。
枪声骤起。
值守的皇家士兵看到远处有两三位同僚狼狈地奔来,边跑高喊:“敌袭!警戒!”
他们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一队皇家士兵的队长正要上前询问详情,忽然随着那几人越奔越近,“砰”。枪声再次响起。
近在咫尺。
队长的眼神凝固了。
更远处,从街边的民居里,散出了无数衣着各异、手持枪械等武器的“民众”。
随着队长中枪倒下,血溅一地,,一声真正尖利的“敌袭!”,啸声长起。
*
陈情书被推开了。
“诸位的要求,朕不能答应。”
艾伦一世神态温和,语言平顺:“这是卢士特保持国家安全的重要关头,每一个卢士特人,每一个,无论是神像前的,是住在别墅中的,是行商的,还是扛着锄头的,都必须协调一致,为了我们的卢士特,而咬牙忍受一些暂时的苦难。”
一位冲动的第三等级绅士代表站了起来:“可是,陛下!这些‘暂时的苦难’,却让人民受了一些永远的损失,譬如生命,譬如财产!”
而一位身任侯爵的贵族议员则道:“陛下,倘使要保持国家的安全,零碎办法是无济于事的,必须将整个根基改造才可使之免于倾毁。加税已不可能,老借债只是毁灭,单注目于经济改革是不够的。唯一可取的途径,唯一真能使国家财政上轨道的方法,就是清除国家组织中的一切有害的东西,始可使国家有生气。”
“那么,什么是有害的东西呢?”艾伦一世笑了起来,他英俊挺拔,顾盼雄飞得近乎威猛,这一笑却带着天真之气似的:“朕么?”
此时,场外一阵尖利的啸声。
“敌袭!保护陛下!”
喊杀声透过墙壁,在开阔的大厅里,经由回音壁扩散开来。
场内过半的议员,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拳头紧握。
那位侯爵沉声道:“请陛下仔细考虑我们的请求!”
艾伦一世也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又立在台阶高处,俯视一般,竟微微一笑:“什么请求?废除近来的税收、审查等的条款的请求?”
他向台阶下走了一步,阴影更加盖住了那个个子不高的侯爵:“还是请我拱手让出卢士特,从此后像邻国皇室那样,做个玩偶的请求?”
侯爵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立身不稳,却被一位绅士疾步上前,轻轻伸手托住了后背,才免于摔倒的命运。
这位助人为乐的绅士,自这一场会议伊始,他便一直垂头坐在第三等级议员代表的后面几排,叫人挡住了视线。
此时,他一上前,那强壮而矫健的身手令人侧目。
他人过中年,头发已经花白了小半,甚至跛了一条腿,身体却依然强壮,如一块岩石那样沉默而稳重。
眼角的皱纹,嘴角的法令纹,显示他常年劳心劳力,以至于耗费了太多精力。但他的眼睛里却仍然是清明锐利的,像头脑最好的年轻人。
无姓者,巴德。
他老了很多了。
<br/> 艾伦一世认出他的时候,这样想。
当年,骑在马上飞驰进来的骑士,还没有跛脚,也没有这么沧桑,高声在混乱的场面中,拎着一颗白发散乱的滴血头颅,高声喊:“奥德里奇一世已被处斩!”
而同样还没有长得这么高,也还没有被尊称为一世的艾伦,被侍从簇拥着逃走,只来得及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惶惶然地看着王冠砸在地上,被马蹄毫不在乎地践踏。<br/>威严的父皇,变作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被高高地挂在叛军的旗帜之上。
血淋淋的回忆只是闪了一下。
孱弱苍白,孤僻而妇人之仁的少年艾伦,早已淹没在从雨夜开始的、多年的逃亡生涯里。
重返卢士特的,是艾伦一世。
盯着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皇帝缓缓地笑了:“巴德先生――或者说,老师,多年不见了。我找了您这么些年,竟在这座明珠议政厅里再相见了。”
“是多年不见了。”绅士――巴德点点头。
“回来继续清除我这个‘有害的东西’的么?”
但巴德说完那一句,便不再言语,更不接话,只不为所动地扶着那位侯爵往后站定。
侯爵站稳,强作镇定地劝道:“陛下,您不必计较前仇。毕竟,当年,老陛下确实是不太慈仁,一心迷恋神国而抛弃了他的人间领土。您当年,不也曾苦苦劝谏而不得么?您和奥德里奇一世总是不一样的。”
<br/>艾伦一世似乎也为侯爵的这一番话所打动,放松了一些,竟坐回他的王座,敲了敲椅子:“......不一样?真是难得,第二、第三等级一起发难,是想让朕这个第二等级的领头人怎么不一样?”
巴德这时候,才说:“陛下,您从小就是聪明人。”
“不错。”艾伦点点头,“我从小就是聪明人。是您最喜爱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我那时候,就读着您关于卢士特四分五裂的痛心疾首的论文,听着您的朋友,从东方送来的书籍,而目眩神迷。”
<br/>巴德沉默了片刻,张嘴欲言,但这对过去的师生,闲聊似的对话,在紧张的气氛里大约显得不合时宜,因此侯爵匆匆地打断了他们盯着彼此的目光:“陛下!请您相信我们,我们并无恶意。只要您愿意......”
“可是,”艾伦一世说:“朕不愿意。”
他的声音通过弧形的扩音壁散开,在场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外面的喧嚣、喊杀声,已经平缓了下来。
艾伦一世重新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那老师你们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愿意吗?”
门口,一身是血,病恹恹而容色骄人的青年,随手将一面折断的旗帜掷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抱怨:“抱歉,姐夫,我来迟了啊。”
这时候,原先成竹在握的在场众议员,才惊恐地发现,折断后,被青年像脏东西一样掷在地上的,并不是代表皇室的狮子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