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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碧殿寒意,云树深深。
老太监一大把年纪了, 还手舞足蹈:“娘娘,老奴我从前都不知道呐!王元帅亲帅大军, 集结江北, 严防短发鬼军北进。可是哪里知道,那日晚上短发鬼开坛施法,招来了满江大雾, 短发鬼就如鬼魂一般, 趁着雾起, 就冲过了江面,把江北几个大营一口气全端掉了。那江北之中万数将士, 尽丧贼手呐!”
说到这,他用衣袖尖抹了抹眼角, 低头叹气。
贾元春面色微冷, 心中不禁为舅舅担忧起来,这可是数万大军阵亡的大败,皇帝会怎么处置舅舅。
“谁知道那短发鬼,本是鬼, 那都是夺来的气运, 迟早要还的。何况遇上了王元帅这样的一代名将!眼看着整整八万短发鬼精锐耀武扬, 渡过长江, 直逼朝廷。结果, 他们一半人到了岸上, 但另一半人呐还在渡江,被元帅和薛舍人手下的水师堵了个正着!当时那江面上,全是薛舍人的商船,上面全是元帅的精锐弓手,短发鬼的那点破船全沉到江里喂鱼了。短发鬼指望的商会叛军水师来救他们,可哪里知道,商会叛军看到朝廷大军神威,早就吓跑了。
那些杀害了我数万江北将士的短发鬼,就断了后路。而岸上,元帅早早安排下的伏兵神兵天降,一气杀出,呵,彭。”
他夸张又与有荣焉地做了一个手势,两只手往里挤:“那短发鬼,就在江北大营,被这样样子,包饺子一样,包住了!元帅下令就地剿灭,那将士们呐,割短发鬼的人头都割不过来!”
老太监又笑逐颜开:“圣上听到这个消息,满朝文武齐声喝彩,圣上当场就站了起来,大喝了一声‘好——!’”
贾元春听罢,站了起来,裹着狐裘,似乎不觉得冷,踱到绮窗前,望向天上浮云。
太监禀告完,却迟迟见不到这位妃子说话,便收敛了动作,花白的头颅更低了。
半天,他才听到这位虽得圣上爱重,却一向端正自持的妃子望着浮云,吐出一句:
“下去领赏吧,最高的。另外转告家里,无论南京那边......有什么损失,都是一时的。哪怕是祖宗基业,也不要记挂在心上。”
“舅舅和表弟那,舅舅的心里都有数。薛家表弟那,你去提点一二,请他务必不惜代价配合舅舅。”
他应喏。退出去的时候,他还听到贾贵妃喃喃自语:“今年的时气真是怪......”
渐渐语音带了一点笑意。
近年的天气确实是怪。
冬了,北方还没有下一场大雪。
反而是江南,飘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雪花落满了壮年将领的胡子眉毛,也落满了马的鬃毛。
雪上留下了一行行月牙的痕迹,空中尽是恢恢的叫声。
“大帅?”亲兵是将领的家族子弟,看将军忽然勒住了马,止步不前,后面的大军也跟着停下。他便搓着手出声询问。
将领的眉眼八风不动,不为风雪和寒冷所动:“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如何?”
刚刚亲兵才得到了斥候的消息,不料将领却已经知道了:“叔父......”
将领瞄了他一眼:“这里没有叔父。战场之上,无论好坏,速速上报。下次再有迟疑,军法处置。”
“......大帅,前方还在僵持......几日前,短发鬼在渡江一役上损兵折将,精锐尽灭,只是他们刁顽不逊,虽然元气大伤,却仍旧负隅顽抗......”
“三位副将企图强行破城,被短发鬼杀了一个......”
“谁?”将领问。
“史副将......”
“他脾气急躁,又一向轻敌。死在短发鬼手里,为朝廷,为圣人而死,命该如此。”
“可......”可那是王家的姻亲之一啊。
史副将……更是贾老太君嫡亲的侄重孙啊。
亲兵欲言又止。
大帅——王子腾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想起自己离京前,荣国公家老太君贾母亲自设宴款待他。
贾老太君颤颤巍巍,一手指着占满门厅的贾史两族青年子弟,一手拉着他,亲手托付了这些年轻人。
浑浊的眼定定地凝视着他,直到他点头,答应下来,才肯松手。
想到这里,王子腾眼底一冷。
只是,贾家子弟,没几个能用的。
打仗全靠王家史家子弟。
尤其史家的,个个不要命。
毕竟,史家破落太久了,而富贵,通常只能靠命换。
贾家的国公爷怎么换来的?两位老国公从死人堆里跟先帝杀出来的。
而王家这次能不能换回来一个国公铁帽子,更是只看这次机会能不能抓住。
他想得微微出神,一动不动,雪落得更急,好像胡须头发全变白了似的。只一霎那功夫,却又回过神来,好像浑然根本不在乎一样,直接带过了这个话题,开口:“粮草呢?”
亲兵看王子腾不再提起,也不敢再提这个话头,连忙应道:“粮草......不多了,朝廷那边运来粮草还要一段时日。虽说短发鬼建都南京以便渡江,却渡江不成,反被我们包抄了南京,可......江浙一带,江西湖南、云南等地,都有短发作乱,怕是这些短发鬼听到了消息,把我们给两边夹住了......”
王子腾已拉着马踱开了。风雪中,稳健的声音传来:“不必担心这些。传令下去,加紧行军,途中坚壁清野,照老规矩,就地给养,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人种,谷要换谷种。再派线报,传与前方两位副将,继续围困南京,后续大军,不日便到。”
夜渐渐深了,大军在风雪中,继续跋涉前进。
是夜。嘉兴。
小雪中,守门的义军士兵裹着厚厚的棉袄,正喝了点酒暖身体,醉醺醺地议论明天是去窑子解闷,还是去找那些“不守妇道”,又都青春年少的纺织厂女工调笑。
“砰砰砰”城门被大力敲击着。
“谁啊?”士兵扯着嗓子嚎了一声,“宵禁,你敲死也不给进城门!”
外面似乎是不少人齐声在喊:“我们是联军!我们是来送粮草,支援渡江的的!途经嘉兴,需要稍作补给!快开门让我们会长进去求见此地的义军负责人!”
士兵一惊,扑面而来的雪花进了脖子,浑身一哆嗦,酒都醒了不少,连忙叫醒同伴,上城楼一看:
底下那胳膊上绑蓝绸,脚蹬西洋靴,还有洋枪洋炮,奇奇怪怪的旗子,印着各种商会标志的。
果然是他们经常嘲笑取乐的商贾们组织的杂牌“商会联军”。听说里面的军官都是商贾子弟,或者是小商人的。
一些只知道赚钱的人,怎么打仗?怎么有胆子打仗?也就配给他们义军运运军粮、火器、船只。
可是,没听到上面说,最近联军要经过嘉兴啊?他还在醉意中的大脑迟钝地想着。
“你是哪个?不认得我了吗?”一个声音响起来。
这个声音真是眼熟。士兵连忙伸直了脖子往下看,夜色中,小雪纷纷扬扬,阻隔了视线。
他梗着脖子看了半天,那个身影就耐心地等了半天。
小雪都停了。月光反射在雪面。
那个身影又往城墙下走了几步,大概的身形轮廓显露出来。
士兵大吃一惊,喃喃地:“李先生......”
他眼眶一下子湿润了,揪住同伴的衣襟大喊:“是李先生啊!”
自从寿大军师被指控勾结朝廷被处斩,罗大姐姐被召回,一去圣京再也不回。
而李先生这些曾经和罗将军形影不离的商会先生们,也都撇清关系,各自散回商会联军去。
圣京派来了新军师,一切就大变特变。
统一供给贫寒士兵伙食衣物的元库不见了。
原来士兵之间互相平等地叫兄弟姊妹的称呼,全都换成了恭恭敬敬的“长官”。
原来分配给士兵们家人的土地,从土地不许买卖废除后,也很快被一些长官买走了。
而他们这些原来跟着大姐姐的,不过稍微抱怨了几句这样的情况,不是被当作“同党”一齐处置了,就是像他们这样,被打发来做守城门的苦差事。
所以一见从前跟他们一齐捉地主,破嘉兴,除礼教的李先生,士兵顿时觉得亲切极了。
“开门吧。都是老熟人了,不会连我......咳咳都要防......咳咳吧......”李白泉被卷起地上雪的冷风一吹,咳嗽个不停。
噢,李先生毕竟岁数不小了。
两个士兵踌躇了片刻,便对楼下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请您只带着扶您的两个人进来,并且在城墙下避一下风。我们这就去传报上级。”
城门嘎吱一声,缓缓开启了——迎面而来的不是李白泉,而是雪亮的钢刀。
士兵倒下前,听见李白泉叹息着说:“对不住了,小兄弟。”
“快走吧先生,不要自责了。虽说自从义军北上渡江之后,嘉兴的兵力都抽去渡江了,不堪一击。但是我们能能省点破城的力气是最好的。”
认出来李白泉的士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但是,他的神智已经渐渐模糊了。
长长的袍子拂过他的脸颊的时候,他伸出满是血迹的手,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了袍子。
“噌”有人反应出来抽刀。
李白泉制止了抽刀的人。
他蹲了下来。一向疏狂不羁的白泉先生,也有十分温和的声音:“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你们是来替大姐姐和寿先生报仇的吗......”
李白泉垂下眼:“也......可以,算是吧。”
叛徒必须死。
那双手便垂落了。士兵年轻的眼睛再也没有了一丝光亮,脸上却似乎有一息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僵在了脸上。
而跨过他的尸体,跟着李白泉,联军的旗帜和火炮,进了嘉兴。
是夜。嘉兴沦陷。义军的旗帜,改换成了商会联军的旗帜。
而同一个夜里,江南......云南......江西......被抽调走兵力去渡江的地方,全都升起了一样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