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渡江(三)

鹿门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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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杨头已经绑好藤甲, 站在船头,江雾从鼻孔里凉到肺。

    他紧紧盯着那茫茫的白雾, 仿佛在盯着一片即将冲出野兽的噩梦。

    “你右腿在抖。”猴子在他耳边龇牙咧嘴,压低声音嘲笑:“咋地, 脑袋绑裤腰带上了这么多年, 都还会怕啊?”

    “啪”。

    一鞭子打在猴子脸上,猴子被打得整个人往后一仰。

    督战的官长今晚格外严厉,对奉献孝敬最多的老兵也毫不手软, 厉喝:“军阵当前, 再多半句闲话, 立斩不饶!”

    老兵们看连猴子都被打了,也都不敢再吱声, 心里明白这一次情况与众不同。

    老杨头的右腿抖的更加厉害。

    他是这些老兵油子里,摊派上倒霉差事最多的一个了——因为他孝敬的少, 每次去平贼, 十次里有七次能点到他的大名。

    他也是最幸运的一个——撒腿跑的快,每次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有的时候还能带回几个割下来的“贼”耳朵作为战功。

    这样长久的混下来,他也从一个乡下小子,变成了所谓的“精锐”了。

    可是, 他知道。对面的短发鬼是不一样的。

    跟他平过的那些瘦弱饥饿的连刀都握不住, 纯然是农夫握了几根木棍的“贼”不一样。

    他曾经有过虚虚一次跟短发鬼对仗的经历。

    那些人虽然也看起来仿佛是农民的样子, 但他们手上娴熟的动作, 是杀人的动作;虽然破烂了点, 却货真家族的刀枪;黝黑并不健壮, 却也不像这个时代大多数男子一样瘦弱的身材——伙食良好。并不凶狠却清明而锐利的目光,训练有素的队形。仿佛有人一声令下,就能聚散开合。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很明显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不像战场上只求活命,一看苗头不对,甚至敢踩着同僚往后拼命逃窜的官军。同伴战死,他们只会下一个立刻顶上来,仿佛不知道什么叫“退缩”。

    他们不是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茫茫然在朝廷嘴里变成“匪”的乡下人。

    他们的长官冲锋在前,在战场上都还能喊着口号,劝那些茫然奔逃的官军投降不杀,即使被俘虏,要么自尽,要么被折磨至死也不吐露他们内部的半点消息。

    老杨头只和短发鬼对仗过几次,每一次,都是以官军一触即溃做结局。

    他有时候也会想,他们这样的兵,和短发鬼这样的碰上,怎么能不败?

    说是“短发贼”,说是“鬼”,短发到处,父老提携粮食,远远出城门去迎。

    说是官军,闻“官”字,老百姓畏之如虎,匆匆躲避。

    甚至,他还被短发鬼“救”过几次——逃跑,督军要杀他,结果短发鬼把督军给砍了。

    有时候,老杨头想,如果当年他没被捉壮丁,而短发鬼已经打到了湘潭,那么,他说不定,会高高兴兴地去参加这些短发鬼,然后,也被人叫做“义军”。

    雾里已经隐隐绰绰地有身影。

    据说本家姓王的长官,叫人拿着刀枪顶在他们腰后头,疾言厉色:“养兵千日,给你们好吃好喝,还发了御寒衣服,供了这么久,还给你们配了这么多精良的甲胄,是你们为圣君为朝廷尽忠的时候了!”

    就命人砍断了缆绳,把载满了老杨头这些百战“精锐”的船推向了江中。

    “水师跟上!”

    “死,也要死在滩前,绝不许让短发鬼过江!”

    弓箭手持箭立在江边,虎视眈眈,不是对着短发鬼,而是对着敢于偷偷跳下水,或者掉头船的“逃战者”。

    那些人影仍旧是模糊的,命令还在一级级的下。

    老杨头的眼前是一片沉沉的夜色,蒙蒙的雾。他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了,随着水流推着小船,那些声音也渐渐远了。

    他只对着那雾里越来越近的影子想,他佩服这些人是好汉。要是你们死在我手上,我会给你们烧一辈子香的。

    但我是个窝囊废,我女人也没了。我死了,你们又不会给我烧香。没人给我烧香。

    所以,你们死在我手上吧。划算。

    短兵相接。

    他们的视线也对上了。

    老杨头身上穿的,比短发身上的好不知道多少倍――

    他们的船,比视野里短发贼的一叶小船要牢固的多。

    船坚刀利的,惶恐,畏惧,茫然。

    一叶小船的,坚定,无畏,清明。

    两种眼神,两样面孔。

    于是,老杨头知道,这又是毫不意外的一次溃败。

    长期的战场苟且求生练就的本事,在混战中,猴子还能在老杨头耳边说话:

    “我看到了……拿箭督战的都撤退了!”

    他喘了一口气:“嘿嘿,我们、我们跳下去,游回去!到岸上就向短发投降!保、保命!”

    老杨头悄悄地瞥了一眼,官军早就开始分散着各自为战了,那个指挥的自己都悄咪咪的船不知道哪里溜了。而后续根本没有援军跟上。

    一条官军的船,得被四五条短发鬼的小船包围着。

    而短发鬼一个兵的勇猛顶怯战的官军俩。这些据说只擅长陆战的短发鬼,却出人意料地,连水里都神勇得很。

    这仗还怎么打?

    既然岸边督战的都撤了,想必又是朝廷看他们打不赢了,把他们当弃子丢了,自己先跑路了。

    这事过去平贼的时候,长官指挥跑在小兵前面,那是常有的事。

    也罢。像往常一样,保下命就是好事。老杨头这么想着,嘴里应着猴子,手上险险避开一记。

    两人把御寒的棉衣一丢开,往水里猛然扎了下去――――

    冬夜的江水冷彻骨。即使风平浪静,依旧寒人骨髓。

    等老杨头他们泅水到一处有杂草丛生的偏僻滩边,悄悄上了岸的时候,浑身直打哆嗦,只想找个个洞,生堆火暖和一下。

    再想怎么找借口说自己是回来报信的――

    现成的火来了。

    远处,原来营帐的地方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猴子溜出去一瞄,浑身发抖――既冷且怕:

    “短发鬼,短发鬼上岸了……我们,完,了,完了。营帐现在被占了,原来的防御工事被一把火烧了……”

    一艘艘的小船靠在了岸边。渐渐地排到看不见的那头去。江岸上密密麻麻,都是那些短发的贼寇。

    短发鬼那些骁勇的精锐上岸了。而上岸的短发鬼比水里的他们还可怕一倍。

    抖着抖着,猴子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一把捉住老杨头的手臂:“我们完了,我们好了!趁这个机会,谁,都不知道我们回来了……我们悄悄地混出去……回家娶媳妇!”

    老杨头一整夜提心吊胆,没有片刻休息,窝在草丛里正昏昏欲睡,听着猴子说话,草虫鸣叫,他却迟迟等不到猴子的后半句话:“然后呢?回家娶......”他回过头,只见猴子瞪着滚圆的双眼,目眦欲裂,胸口一把长刀穿胸而过。

    而箭雨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