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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阙八岁就已经拳打幽都一霸了,那时候,他是引得十二岁以下的小孩人人自危的混世小魔王。
宋玦和林复,识时务者为俊杰,跟着他屁股后边转悠,得谁不顺眼就抽谁,就连后来林复发愤图强要习武术,也是受了沈阙的刺激。
可惜后来,沈阙云游去了。
十岁就开始了仙鹤般的生涯。所有人都觉得,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一定在外边过不久长,不多时便会自己灰溜溜地回来,重新认识人生。
可惜他们都想错了,沈阙这一走,便几乎没有再回来过。
并非没有在外边吃过苦,为了沿街乞讨的叫花,他惹了一场官司,赔净了身上的钱。后来走多了看多了,心中的悲悯慈善磨成了玩世不恭、浮云无意的闲散性子,袖手看这天下沧澜。
再后来,他遇上了洛朝歌。
光鲜的马车,衣锦华贵的少年,眉间藏着一缕极难察觉的落寞失意,沈阙想,也许这是与自己一般的人,心不在身在之处,所以无所归依、落拓难从。
他常跑到他府邸之中,大肆吹嘘自己的行迹与见闻。
当然,落魄的沈二公子也并不容易见到北夜的三殿下。他得了一个人的引荐,也是后来改变他一生、拘了他一生的人,洛君承。
小太子对沈二公子初初的印象并不甚好,也未深交,只单纯觉得这人身上有种既哀怆又鲜亮的活力,觉得倒是能对自家三哥的胃口。遂过府见洛朝歌时,顺带把他捎带了进去。
这样他们方才结下了友谊。沈阙开始日日怂恿洛朝歌,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天南地北的风情。洛君承时而来洛朝歌府中,也能遇到沈阙,但他总喜欢捉弄沈阙。
直到有一日,洛朝歌答应:“我去南幽,但要借用你的身份。”
“我无所谓。”沈阙耸肩,他们两个人生得很像,一般灼灼熠熠的桃花眼,慵懒却幽深,出挑得难言难画。
洛朝歌于是走了。
他临走之前,警告沈阙:“你答应了,我就不希望在南幽看到第二个沈阙。”
“呵呵,我是那种人么。”
洛朝歌不可置否。
后来沈阙果然没有打扰他分毫。
就连沈阙本人也不明白,他自以为早已看透名利,觉得世事如尘无挂无牵了,怎么还会羁留北夜,困于方寸之地。
他喜欢住在北夜的客栈,每日叼着一只碧玉青花觞,闲漫的注目过往的车辆。唯独太子的车骑来往时,他会直了眼睛放出雪亮夺魄的光。
他渐渐悲哀地明白,自己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上了心,动了不一般的心思,隐晦难言,或者在高贵的洛君承眼底,他这点心思是如此腌臜不堪。
纠结了又纠结,他终于悲啊悲地去跟洛君承辞行。
北夜已经不能再久留了。
洛君承稚嫩的面容已然风采胜昔,黑眸粉唇,清贵之中高傲得让人不能逼视。
沈阙是如此羡慕洛朝歌,若是这个冰冷沉肃的少年,也能那样憨呆地抱着他的手摇,那样又傻又聪明,该有多好。
听闻他要走,洛君承只挑了眉梢,“那也好啊,孤给你准备些银两充作盘缠。”
听出他语气中的如释重负,沈阙颓丧地后退几步,蹬在地上的靴子,他从未有一刻觉得那是如此咯脚!
然而直到最终,他也没那个勇气直言,于是挥袖作别:“珍重。”
洛君承转过身,皱了眉。他以为,他欺负他已成了习惯,一时难以戒掉,是情有可原。他终究会忘记。在那御座之上,他谁也不必记得。
沈阙离开了皇城,他重头开始了周游天下的漂泊日子。
经年日久。
他以为自己忘了,但不知道从哪个人的嘴里提起洛君承来,他还是会心微微一阵悸动。
他想,这么久了,可以回去看一眼吧,就在那个酒楼里,静候着喧繁街市上,他翠华御辇之中遥遥一瞥。如此,他也捱得过接下来又不知多少年的飘零。
然而他错了,那一眼,昔日稚幼的小少年,已是如此风华绝代。身似古树挺秀纤长,肃然的眼眸变得锋锐如刃。冷淡了,也……更吸引人了。
沈阙的脚步被彻底绊住了。
他在皇城里逗留不去,难见天颜,却偏偏贼心不死。
他在酒楼之中买醉,醉意阑珊之时,他仿佛看到一个身拥狐裘的锦衣少年,俊冷的面容棱角如琢,逆光而立,他趴在酒桌上目光便只能看到他腰间的青玄双龙佩。
“哈哈,真喝醉了。”
他怎么会来见他呢。
他如今已是这么尊贵在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少年帝王眉峰如墨,抿着薄唇如是问道。
沈阙虽是醉了,却还是受宠若惊,他没想到,这个早已日理万机多年的少年会记得他。
“来看你啊。”沈阙的手抚向那一片光源,想要触碰眼底细瓷般美好的“幻觉”。
少年的脸微不可查地红了红。
刚才在楼下,一眼瞥到醉醺醺不省人事的沈阙,那一刻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断了,他没做任何嘱咐,便撇下一干随扈就这么拔足而上。
为什么那么冲动?
这一刻,沈阙温热的指腹只差一毫厘便能碰到他。
“皇上!”身后一群人呼呼喝喝,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洛君承终于回神,他皱着眉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沈阙。
“果然,是幻觉,抓不到呢。”沈阙撑着头,疲软地倒在了桌上,彻底人事不知。
洛君承拢了身上的明黄披风,转身道:“将他给朕带回去。”
少年皇帝毫不留恋地下楼去,然而众人却纷纷傻了:带回去?带哪儿?皇宫?那不是后妃们的地盘么……
算了,皇上说带回去,那就皇上回哪儿就把这人带到哪儿吧。
当然,皇上是要回宫的。
沈阙清醒时,头还是一阵眩晕,他扶着额头坐起来,周遭陌生的环境让他觉得莫名。博山炉中正焚着沉香,紫气烟袅,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这一点沈阙还是知道的。
可他怎么会在这儿?
接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他看到朝思暮想的少年披着一身随常的秋海棠色的宽袍,眉目沉静肃远。
沈阙才意识到自己是睡在龙床上,他一惊,然后红着脸迅速翻坐了起来。“我,我怎么会……”
“沈阙,朕问你一个问题。”
“嗯?”沈阙还处在震惊之中。
“你如今,是南幽百姓,还是我北夜子民?”少年负着双手沉然问,只是黑眸里似乎扣着一丝愉悦。
“哪儿都不算。”
“可愿自今日起,入我北夜藉,成为朕的……”少年顿了顿,在沈阙愕然的目光里,他不自在地转过身,“你游历天下,阅闻丰厚,想必也知道不少奇闻。正好,朕缺一个史馆修撰。”
沈阙仍是愣的。
洛君承无奈地一笑,“朕在留你,这个意思还不明显么?”
“我……”这个感觉真像是在做梦,他与少年相视而笑,眼角隐隐沁出了浸了风霜的泪水。“为什么?”
“朕缺人。”
“缺什么?”
“缺你。”
沈阙一愣,洛君承扶额失笑,“一定要我说得这么直白是不是?”
洛君承御极以来,从未露出如此生动羞赧的颜色,俊脸薄红,宛如一丝迤逦的艳霞。
“六年零三个月不见了,沈阙。”
“是六年三个月又十一天!”
“……”
沈阙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忘不了,可是原来洛君承也记得,难道……
“朕还有折子要批,稍候喝了醒酒汤,陪朕去城郊走走。”
“是!”沈阙眼睛灿灿的。
洛君承暗中失笑。他人生第一次马失前蹄,遇到了这么一个冤家,少时如此不对眼,可自他走了以后,他却没有一日不惦记的。
拥江山万里,到底是孤单。
好在,我落得称孤道寡这般田地,时至如今还有人陪。三哥,我一点也不羡慕你了。
沈阙记得是被这个少年拘了数十年光阴,他有这世上最少年老成的威仪,他有这世上最铁腕绝杀的魄力,他也有,这世上最暖如初阳的笑容。
此生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