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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作美,出游的这一日仍然是阳光晴柔。
太学子弟身份显贵者不在少数,加之又有了先前公主和沈二公子遇刺事件,墨汲直接支了一队禁军,连伙紫明府众人一同守在南山山脚,学生们带着笔墨画纸,在如茵碧草上扎了几个驻地,拼上了方桌,开始临摹。
南山的落叶乔木生得密密匝匝,叶间似毫无缝隙,油绿柔条纷纷冉冉地垂落,引渡下一点一点斑斓碎金的亲吻。不知不觉,时已至晌午。
今日来的五十几个学生,个个兴致都不错,画了一上午的画,又兴高采烈地去花间拼酒,甚至有人效法前人曲水流觞,也是一番风雅韵事。倒也有不怕死的把自己的画作拿给方儒评点,方儒没说多的,简单指了几处,一褒一贬,也没说得很难听。
温如初绘了幅银杏树图,他是携了染料有备而来的,黄晕随意泼洒,高下纵横。他在一边提笔作画,墨廿雪就故作偷艺的姿态凑上来看。只不过,看的是人还是画,那就不得而知了。
“如初,你画得真好看。”
温如初的眼眸始终凝着他笔下的水墨迤逦的画卷,不动声色。
墨廿雪眼珠一转,突然钻到他右侧,趁他点墨之时劈手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霜毫。
翩翩公子终于皱了眉,“公主,还请还来。”
“还给你可以,不知道温公子你能不能答应我个事。”墨廿雪慧黠地眯着眼,威胁他。
温如初回头俯身,自己的画作还差一点点睛,偏生却着了这个公主的道儿,他无奈,长叹一声:“公主你要我帮你什么?”
墨廿雪从他身后走过来,绕到他身前,隔着一张桌的宽度,与他四目相对,“我想让你帮我画一幅《凝光竹图》,送给我,你还要承认,那是我画的。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没了这支笔,温如初照样可以借笔来完成这剩下的一笔,只不过这个公主顽劣,他若是不答应,她可能会撕了这副画作。
他心里担忧这一点,面色却仍然疏远得透着一种陌生,“为何要我代笔?”
墨廿雪眨眼,“因为我近日得了一张洛朝歌的真迹,一时夸口说我能胜他,但是现在不想让别人看了笑话,所以……”
她这一顿很巧妙,但该表达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透彻了,说完以后,她安静地撑着桌角,清澈的眼波转悠着两片水色,等待他的回音。
温如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淡漠地瞥眼,“公主,你这是强人所难。”
温如初他说她强人所难!画幅画而已,他连这都不肯?
就在她嘟起嘴要使性子的时候,温如初卷上画轴,一边卷一边道:“洛朝歌少年成名,如今已是书画名家,可天下又有谁人不晓,他笔下着墨最多的,便是南幽的凝光竹?早已臻入化境之作,公主,这个恕在下无能为力。”
“……”
从来没有见过如在神坛的温如初这样夸赞某个人。墨廿雪呆住了。
与所有人的热闹都不相称的,就是秦婉兮孤孑一人,坐在一株紫叶李树下,一个人拿着紫中沁红的树叶,孤寂地看着那群来往嬉闹的人。
那日白隐梅约她在落红坡会面以后,她真遂了白隐梅的心思,把自家的账簿偷出来借给了她。白隐梅高傲嚣张,但却真没骗她,借了看了一天,隔日便将账簿原物送还了,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这件事暂时放下了。白隐梅也守信用,没有把她私下爱慕宋玦之事捅出去,若是弄得人尽皆知,她的父亲不知道会怎样愤怒和失望。
“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身后一道冷笑的声音,如毒誓般让人畏惧,秦婉兮纤弱的娇躯一颤,这声音真的是太过熟悉!
她还没说话,就被人捂住了口鼻,“呜呜”挣扎了一下,紧跟着后脑受到重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秦婉兮在太学里的存在感真的太弱,以至于甚至有学子提起她来,也不晓得对应的是哪一位。她消失了一个下午,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在意过。
他们自得悠哉地烤肉吃,把这写生的日子当成了野炊的日子。
方儒见他们玩得高兴,也没有阻止,反正明日来了新的先生,他会更放心的。今日最后的美好时光,让他们自去享乐吧。
宋玦和林复二人分食,一人拿着一只兔腿狼吞虎咽,全然不顾自己贵公子的形象,林复擦了一嘴油道:“这个时候,大哥竟然不在,真不会享受生活!”
话音刚落,宋玦指了一把不远处正在说话的公主和温如初两个人,他淡淡地啃着兔腿道:“你觉得大哥会留在这里受虐?”
“唔,也是。”林复想想有理,但转眼见着日头渐西,“可是大哥走了很久了,你看这群人,都在吃肉,大哥他不会饿的吗?”
宋玦环视周遭,果然一群人在津津有味地撕肉烤着吃,他站起身来,将未啃完的兔腿扔在地上搁的盘里,“这样,你在这里继续烤,我去找他。”
这等一个人独享美食的肥差,林复赶紧笑眯眯地点头。
黄昏抹匀了水面,清风徐来,山光水色交相辉映,巉然的一片碧峰之下,宁静的湖泊染了夕阳的橙光,雾色氤氲而起,四下安谧如画。
一道白色纤长的影子穿过扶疏的竹影,慢悠悠地似在欣赏踱步。
当他的目光看到山脚下丛生的一片凝光竹后,突然停滞不前,弯着薄唇迎了上去。
这片凝光竹生得正好,正当年华葱郁时,碧绿的竹节,修长挺拔,如记忆里一般的翠色|欲滴。他抚着竹节凝思,不知道想的什么。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从书袋里拿出了一副卷轴,找了一处最平坦的地,平铺下来,执笔作画。
最平坦的地势也终归咯着泥沙碎石,他画得不很如意,虽是一挥而就,然而最终也只能算作勉强,他在旁侧题字写道——
辗转间,轻谩负词工。娥眉螓首何处觅,独向黄昏泣残红。年华更匆匆。
墨迹未干,就这么提了起来,对比眼前的茂盛蓊郁的竹丛,摇头不言。
“沈阙,你在这里?”
他一惊,拿着墨迹尚晕的画回身,正见方儒含笑而来,画已来不及收,唯有扯出三分苦笑,“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
方儒负着手,徐徐走近,“为师我也是觉得甚是无聊,趁着清风正好,四下来走走。怪道今日不见你踪影,原来藏身此处?”说罢瞟了眼一畔的斑竹,笑得好不畅怀,“怎么,你写生写到此处,原来是想效仿北夜的那个三皇子?唔,这个,可有点难度啊。”
“咦,你手里拿的,是你方才画的?”他劈手就要夺了来。
沈阙后退避让,急急道:“先生先生,学生才疏,不敢卖丑。”
“哎,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有什么。”方儒皱眉驳斥他,“方才林复那个八爪怪物都拿来让老夫瞧来着,老夫不信,你的还能丑过他的怪物去。”
话说沈阙真是想提醒他,上次他也信心十足地品评他的字,说什么“天底下没有更丑的”,结果第二张,差点就气晕过去了。
方儒得逞地把他的画作抢到了手,咧着一张嘴摊到面前,却没看了几眼,登时脸色都绿了,笑凝在唇角,“你……你……你画的什么?”
沈阙委屈,“凝光竹。”
“哦?为师以为,你这镰刀倒画得真是惟妙惟肖!”
“多谢师父夸奖!”沈阙摸着头笑。
“你听到我哪句话是在夸奖你?”方儒恨铁不成钢,一根颤抖的指头指着地上的画,“还有,你还题字,你写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蚯蚓爬似的,一个都不认得!”
真是,刺激得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看方儒一脸嫌弃,沈阙晓得自己又被批评了,委委屈屈地解释道:“可是,学生说了,自己才疏学浅,不敢给先生看的啊。”是你非要抢的嘛。
“你你你,你还强词夺理!”方儒气煞,指着沈阙愤慨地说不了话,最后满面沧桑地走了,“沈大人一世清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唉,苍天之妒,何以拒哉!”
沈阙找到了,他无辜地耸了耸肩,跟着方儒往回走。确实,他离开是不想看见墨廿雪一直黏着温如初,可他之所以走了这么久,真相只有一个——
他迷路了。
最远的时候,他走到了另一座山……
算了,黑历史就不想说了。
待回到大本营,沈阙当先看到林复,墨廿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再黏着温如初了,她和林复一起坐在地上烤肉。看她一副流涎的馋样,沈阙有点好笑。
他走上前去,林复翻着手里的木棍,看到他,顺口就问了句:“哎,大哥,你怎么回来了,没看到宋玦吗?”
墨廿雪欢喜地把一只鸡腿递给他,沈阙接过手,闻着香边答话,“没有,我跟着先生一路回来的。”
“不对啊,宋玦也去了这么久了,这转眼天都要黑了,他跑哪儿了?”林复皱眉自言自语,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墨廿雪睁大了眼看着沈阙把那只烤焦的鸡腿咬了一口,她兴冲冲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沈阙看她一眼,就知道这是她烤的,心思一转,他咧嘴笑道:“好吃。”
“真的啊。我就知道!”墨廿雪笑语嫣然,抓起盘里的另一只鸡腿撒丫子就往温如初那跑。
被石化了的沈阙……
算了,反正那也不是他的真心话。温如初不吐了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