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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傍晚,舟车劳顿,众人都显出了疲态,但越是靠近苏郡越要打起万分精神,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
白以檀拿了份干粮给谢瑾瑜,道:“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随便吃点吧,等下到了苏郡还有很多事要做。”
谢瑾瑜接过来拿在手里,本来是软乎乎的玉米饼,在低温之下已经硬得咯牙,他浑然不觉,嚼了几口也没咽水,就这么直接吞了下去。
待他吃完之后白以檀才开口:“差不多该换路了。”
“嗯,走吧。”
两人先前已经商量好,若按照官道走下去必定会碰上灾民,一旦他们蜂拥而上,物资被抢事小,搞不好一车队的人都会有性命危险,为保险起见,白以檀提议走废弃官道。想起这条路也多亏了云凛,若不是去年治水时他从这里运送材料,白以檀还不知道这条路有如此妙用,现今那里人迹罕至,正好派上用场。
当然,这次领队的是鲁宗绪,经过他的首肯车队才转道驶向苏郡东门。
暮色已经深浓,无星无月,车队顶着一线火光缓慢前行,犹如沉寂的火龙游过荒野,杳杳照亮了沿路的青草碎石,偶有飞虫蹿过,搅乱千层光影。
为了排解忧虑,也为了让这枯燥的路途显得短一些,白以檀听谢瑾瑜聊起了往事。
“初来京郡之时我内心是狂躁不安的,一边担心着幼幼的处境,一边囿于家族的操控,几乎快被巨大的压力撕裂,然而就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跟王爷有了接触。”
他顿了几秒,眼中倒映的光亮渐渐弱了,回忆翻涌而出。
“起初我并没有诚服于他,只想借着他的势力摆脱家族,他却告诉我,为了做一笔这样的交易而踏上党争之路并不值得,让我好好考虑,并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主动将谢氏嫡系驱逐出了中枢,给了我自由。”
“后来呢?”白以檀问道。
“我以为这是他的欲擒故纵之计,便没有理会,也不再与他往来。后来,得了自由之身的我在朝堂大展拳脚,很快就晋升至吏部侍郎,而在这一年中,王爷再也没有试图招揽我,在朝堂上就似陌路相逢,某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不是下钩子等着我咬,他是真的胸襟广博,待我至诚。”
白以檀脸上满是骄傲与崇拜,毫不遮掩,还主动自嘲道:“看来只有我是腆着脸黏上来的,王爷恐怕烦得紧,但见是个弱女子,不好意思撵出去罢了。”
“别这么说,王爷待你不同。”
“是不同,他得花几倍的忍耐力来应付我。”
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谢瑾瑜瞟了她一眼,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有些事还是自己领悟的好,多说无益,反增负累。
谈话间已望得见苏郡高耸的城墙了,每隔几米就燃着一丛篝火,还有细碎的光团从中流过,应当是举着火把巡逻的守军,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疏密有致。
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难道是她想多了?
两人犹疑地对视了一眼,忽然,余光里亮起了萤火之光,侧首望去,似在杂乱的草堆之中,紧接着,光点数量剧增,像一个被打翻的蜂巢,密密麻麻的黑影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向他们袭来,静谧中蔓延着巨大的恐惧。
“不好,是灾民!”
白以檀脸色剧变地低喊了一声,谢瑾瑜反应神速,立刻扬声冲前方吼道:“鲁大人,全速冲进苏郡!别回头!”
鲁宗绪也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咬着牙振臂高呼:“士兵挡在外围,剩下人护住物资向前冲!能拿多少是多少,一步都别停!”
话音刚落,潜伏在草丛中的暗影排山倒海地扑了出来,细看之下简直胆战心惊,那些人面容溃烂,血痂凝结,浑身无一块完好皮肤,还散发着腥臭,一句话不说上来就扒着箱子不放,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已经失控。
白以檀迅速抽下发间的银簪连射几针,骏马吃痛,扬首长嘶,随后撒开蹄子一阵狂奔,甩落不少灾民,连带着推动了前面的马车,整个队伍一下子拉开了,前面大部分已经奔出数里,后面的渐渐被灾民包围。
“瑾瑜,你先走,到城下让幼莹开城门,我再拖延一阵。”
“不行!一起走!”
谢瑾瑜抡起火把见人就砸,那些人起初还有些惧怕,后来见他们只有十几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于是胆子大了起来,扑上来就咬,连马也不放过,已有好几辆马车因为马受惊而翻到,药材和粮食撒了一地,惹来灾民的哄抢。
见状,白以檀知道后头这些东西多半是保不住了,唯有趁此机会冲出重围,于是立即大喊道:“大家别管物资了,一鼓作气冲出去!”
说罢,她回眸看向谢瑾瑜,恰好见到一个血人攀上了他的马,对准手臂正要咬下,她瞬间撩开袖子拨动了臂弩,刹那间,精钢短箭没入血人额心,一击毙命,谢瑾瑜顺势将他一脚踹开,马鞭狂抽几下,闪电般飚了出去,路过白以檀身边时顺手拽住她的缰绳,把她一并拖出了包围圈。
其他士兵也紧跟其后冲了出来,有一两个稍慢了一脚,立刻被灾民卷下马,布帛撕裂声和着惨叫传来,让人毛骨悚然。
就这么一路狂奔至城下,刚好与鲁宗绪的队伍汇合,来不及寒暄,白以檀举起火把,将整个身子浸在火光中,仰起脸大声呼喊道:“参知政事鲁宗绪大人携队前来平灾,谢瑾瑜和白以檀均在此,快打开城门!”
墙头的巡逻兵伸出脑袋瞭望,有人认出了白以檀,立刻向后方高声传讯:“是白大人,白大人来了!快开门放行!”
铜墙铁壁骤然发出了古老的长吟,缓缓裂开一条缝隙,渗出的光芒将众人的影子剪得细长曳在地上,同时也照亮了身后渐渐逼近的灾民。
鲁宗绪到底是两朝老臣,面上毫无惊惶之色,磐石般立在中央,镇定地指挥道:“一队队循序进去,动作快,休要争抢,时间来得及!”
马车鱼贯而入,因着方才的颠簸,拴住物资的绳索散了大半,士兵和医师狼狈地揽着箱子晃晃悠悠地往里走,有的被赶来的守军接下了,有的散落在半道,几个人正要回头去拾,被白以檀一令喝止。
“掉下的别管了,快进去!”
谢瑾瑜翻身落马,抬脚把挡路的箱子踢去一边,帮腔道:“白翰林说的没错,生门就在眼前,别为了这些芝麻丢了性命。”
几个人立时停下了动作,飞也似的溜进城内了。
眼看人和东西都进去得差不多了,谢瑾瑜向鲁宗绪拱手道:“鲁大人,您快请吧。”
鲁宗绪颔首,随之穿过拱形墙洞,回首再看,他们两人把最后几个落队的塞了进来,然后一闪身贴在了墙内,同时冲上方大喊:“都进来了,关门!”
铁索缠着滑轮开始转动,机关摩擦声中吊石落下,一只血手伸至一半,被彻底合拢的铁门生生夹断了,形状可怖,白以檀转过头不忍再看,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以檀!”
她回头,一身精锐铠甲的苏幼莹正满含喜色地朝她跑来,她亦快步上前,捉住苏幼莹左看右看,旋即长出一口气,欣喜万分地抱住了她。
“你没事太好了!”
苏幼莹后知后觉地扯开她,“你呢?有没有受伤?”
白以檀眼珠子一转,故意冲后面努了努嘴,道:“有谢大人看护怎会受伤?”
苏幼莹娇躯一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谢瑾瑜正立于火光之下,一袭银蓝色缎袍满是褶子和血迹,可见方才经过了一场激战,他却浑不在意,唇畔噙着一缕淡笑,似霁风朗月,扫去了所有疲乏和血腥。
他居然也来了……
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心绪,但也不能就这样干站着,长靴一转,苏幼莹朝鲁宗绪走了过去,拱手行礼道:“苏郡郡尉苏幼莹见过鲁大人。”
鲁宗绪摆摆手道:“无须多礼,现在城内情形如何?”
“……一言难尽,您先率队随我去安置吧,路上我再详细说与您听。”
能让苏幼莹这么说一定是出了不小的事,白以檀与谢瑾瑜相视一望,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意思,却并未多言,双双跟着队伍向前而去。
漫步穿过大街,行至城南城北交界处,只见拒马枪围了长长一线,沿途有士兵把守,城北这边人声鼎沸,亮如白昼,城南却犹如死地,阴暗而静谧,隐约可见一顶顶支起的帐篷,就立在马路中央,不知里面住了何人。
白以檀右眼皮狂跳,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幼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里都是……被感染之人。”
“感染?”白以檀悚然一惊,疾声问道,“哪个方向的城门破了?”
苏幼莹看着她沉重地说:“没有破,这疫病……是水源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