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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云遮月,暗夜一片黑漆,可周家小院里许多间房中都不约而同的隐约透出昏黄的光亮。
本该酣睡的时辰,难眠,在等。
小小的周曼云也直挺着身子拥被而坐,双手紧紧搂着娘亲的腰,黑色的瞳仁中闪动一星烛光,明灭不定。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
仿佛并手并脚跑进来的朱妈妈咧着大嘴,一脸儿的庆幸,直冲着挨在一块儿的母女两人,说:“阿弥陀佛!好人好报,好在把那道士请了家来。慎哥儿看着脱险了!”
没事就好!一直被曼云死抱着不得脱身的杜氏,展颜一笑,骂道:“道长救命,你却念佛,也不怕三清祖师怪罪。”
要怪罪也是怪那假道士!周曼云缓缓地松开手,塌下双肩,闭上了欲哭的双眼。
应该过去了,六月二十一日,前世里慎哥儿死去的日子,而在今生的这一天,家里多供了一个道士。
诸天神佛,讲究的也不过是先自救,再天救。
“好了!云姐儿,你慎哥哥没事了!你也睡吧!”,杜氏亲昵地摸了摸曼云软软的头发,示意地拍了拍身边,满眼心疼。
刚敲过二更时,杜氏就接了消息说是慎哥儿凶险,道士在施针急救着。
她本想亲自去看,却被朱妈妈和曼云拦了,而曼云更是在朱妈妈出门后光着小脚丫爬上了床,死搂着她直撑着到了现在的丑时。
“好!”,曼云大声应了,掀开被,站起身,对着朱妈妈张开了双臂。
杜氏摇头笑了,看着朱妈妈把曼云抱回了对面的罗汉床上。
自打知道杜氏有了身孕,曼云就拒绝和她一起睡在,唯恐夜里会踢到弟弟,又不肯分房出去,非要赖着挤窗下的罗汉床。
不过好在孩子身量小,晚上由朱妈妈或是小满轮流陪着睡,在一屋之内,也能照应得到。
几番劝说无果,杜氏也就允了。本以为孩子话,折腾阵儿就忘了,却不想曼云心性儿定得稳当。
“要说那道士倒还真有些门道!大晚上不睡,象就等着救人似的……”,吹了烛,朱妈妈的大手紧搂着曼云,嘴里神叨叨伴着一个大大的哈欠。
“道长的医术还是好的……”,周曼云的低声应和,在朱妈妈已然立时响起的轻鼾声中消了音。
没有半点儿声响的叹息,轻轻地在周曼云胸腔绕了半匝,她闭上了有些干涩的眼,想起了前世与徐讷的最后一见。
那是庆阳郡主痊愈的三日后,曼云再次奉命去囚禁着北楚降人的思园,问询徐讷有何所求。
“让你来,他倒是有心了!”,微阳西斜,散发跣足坐在一片阴影里的徐讷,答非所问,看不清面目。
周曼云低头不敢应声。
在来思园之前,她已听到风言风语,影影绰绰传着,说是当初安排曼云照顾庆阳郡主又让她几次三番跑来思园,是有着将她拱手送给眼前人的打算。
虽然她不信,但还是忍不住心慌。
黑暗中,一缕冰凉的飞丝覆上了她的腕,而未及出唇的惊异之声在徐讷清晰的叙述咽了下去,“数毒并存,胎宫阴寒,难孕成形……”
那一天,她是偷偷揣着一颗“算是便宜你了”的白色丹药和几张墨迹淋漓的药单离开思园的,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五天之后,徐讷,死了。
也许……周曼云轻轻地咬住了唇。
前世的自己一直到二十六岁才生下初生子,也许真的是因为当初信了治好了庆阳郡主的徐讷,大着胆子偷偷吃下了那粒小指盖大小的丹药。
那时,生下一个属于自己孩子的诱惑太大。以至于,忘记了有生,还得有养,平白害了孩子的一条性命。
重生几日,看着娘亲和二伯娘几个,更知养儿之难。
不过,这道士就算是能救人命,到底还是要防着点。
曼云的小脸儿苦涩一笑,小心地抽出了被朱妈妈箍住的一只小手,曲起腿儿摸向了自个儿右脚的脚踝,那里曾在不久有着一个小小的红点。
戌时中,曼云正坐在净房小凳子上,等着小满舀水伺候她洗浴,直觉着有着冰冷细线从她脚上滑过,一挽裤腿,就发现了一点胭脂红。
被蚊子叮咬的?因为红肿很快便消,从杜氏到小满都这样的认为,但曼云明白,不是。
异常诡异的感觉,红肿消散时,热流从红点流入血脉,带着如同服饮苦玄之后的感觉,甚至更加强烈。
若不是痕迹已消失无踪,又不想杜氏担心,曼云就隐忍了不说。
明日,要不要去问问那个假道士,还是根本就与那道士有关……反复思量中,曼云抗不过小身体的倦怠感,沉沉入梦。
前院客房,一片仿若比别处更深的黑暗之中,被周曼云临睡前不停惦记着的假道士,正散发跣足,盘腿坐着。
少了死板的道士装束,徐讷的白皙面容更显清雅,可身上扯开的道袍袒出结实的胸膛,却带着反差强烈。
特别是他的左胸心房之上正踞着一只蝎子,更显狰狞。
蝎子是活的。
通体透明,身体淡淡的红色,曲节分明,正张合的双螫颜色深些,朱红如翡,但红得最深的,却是高耸的蝎尾,已然如墨。
蝎尾随着徐讷轻不可闻的轻叱声不断轻点着,象是表达着强烈的不满。
徐讷摇了摇头,右掌稍倾,一根五六寸长的青色竹管从袖中迅速滑下,对准了他正教训着的小东西。“银子,进去!”
盘缩在徐讷身前的一团银线,如电一闪,顺着竹管急速盘旋而上,碧绿的青竹之上瞬间,银丝数匝。
小小的三角脑袋闪着一对琉璃眼儿,盯着赤蝎,长长的红信吐着,不停撩碰着徐讷的手臂,象是个撒赖打混的孩子,不肯钻进管内。
这条被唤作银子的,是蛇,极细的小蛇。
若不是色泽如银,闪动如星,过分娇小的身量象足了一条蚯蚓,还是饿得过瘦的那种。
“银子!不可能!即使你要跟着她,她也不可能要你!”,一根暗红色的细针快速地扎向了银蛇的尾端。
小蛇吃疼,尾一蜷,百般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地认命,钻回了暂时的安身之所。
长长吐了一口气,收了身上的赤蝎,徐讷的脸上露了意味难明的苦笑。
不可能,他是对小蛇银子说的,也是跟自己说的。
世间事,极具讽刺。
当年的南召国主信着妖言,相信以毒养毒,以人孕蛇,可令活人长生,白骨复活。
只为了当权者的一己贪念,十几年间,南召国举国上下,无论身份贵贱,被收罗入宫死于蛇口的少女,不知凡几。
五年前,南召王宫之中终于孵出了所谓的灵蛇银子,可暴行虐施的莽姓王族已然被反抗的臣下弑杀得一干二净,在永德十三年终为陈朝所吞并,划入疆域版图成了最南的召州。
可现在,南召国没了,却在陈朝的中原腹地遇上了疑似当年南召一直苦求的无垢清琉体。
银子愧为灵蛇,先天不足,虽颇具灵性,可长了五年,模样孱弱,毒性也一般。只是这一般的毒性咬在一个正常孩子身上,也应该还是能让她昏上一阵儿的。
初初相见,银子与彤,都对那个女孩子有所反应。
银子更是主动地偷偷溜去咬了她。
徐讷本疑着三分,可收拾停当准备等着救治应当昏迷的周曼云,最后却是被叫去对另一个孩子周慎急救。
忙里偷闲地听那个胖妇人口无遮拦说自家云姐儿半点事没有,好得很,徐讷更是能确之七八。
就算她不是传说中的清琉体,那也应当是百中无一学毒的良质美材。若是投生到南召的乌蛮少女身上,估计那些个使毒役蛊的寨子都要把她当圣女供奉着了。
“可这样的女孩,偏偏是出身陈朝大家,学毒作甚?除非,把她带得远远的……”,一抹笑,轻勾起,徐讷心中动念横生。
不一会儿,徐讷大笑着拍散了自个儿的邪念,轻声如呓。
“毒,毒有什么用?这东西,没法让人吃饱,让人穿暖,家国永存……名门闺秀,贞静自守,相夫教子,才是她该有的人生。”
一滴浊泪蕴在眼角,欲滴,还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