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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晓风端端正正坐在娥眉电影制片厂的经理人餐厅里。
厨师大叔在桌上安排了一个手工考究的楠木架子,架子上用熟铜链子拴着一只精致的钢精锅子。锅子里面咕嘟咕嘟地煎烤着兔肉和蘑菇。碧油油的青椒和大红色的海椒点缀其中,香气扑鼻,直教人垂涎欲滴。
这个年月所谓的“钢精”,指的是铝制品。
在二十年代只有德国、美国、日本、英国、法国、意大利、苏联俄国等少数列强能够将铝合金应用于小型飞机制造,其他国家一律把这个东西做成厨具。
钢精锅子轻便,韧性好,被摔的话,最多摔出个凹坑来,很难产生裂缝或穿孔。
易晓风当然晓得,贵州盛产铝矿,德国和日本却都是贫铝大国。德国和日本分别派来的商务代表,数日前已经来到了成都,易少帅已经和德国方面进行过第一轮的磋商。
德国人想要用更多的盘尼西林和毛瑟步枪,向四川军阀换取更多的铝锭。
日本人似乎另有阴谋,易家父子暂时还没有把握到对方的企图和动向。
大宗商品尤其是战略物资的转运,需要寻找合适的出海口和海港码头。从贵阳出发,取道南线,可以经由广西、广东两省,由广州装船运往德国本土。取道北线,可以由重庆装船,顺长江而下,直接开往武汉和上海方向。在上海码头,大批的铝锭可以安全从内河轮船上卸载下来,重新装上远洋海轮。
广西、广东两省目前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军阀大战,商务线路遭到了阻断。而且,这条南线需要经过的陆路行程实在也太过悠长了一点,在公路建设极其落后的中国内地山区,公路运输远不如水上运输来得方便。德国人毫不迟疑选择了向北线商路寻求机会。
易晓风默默看着热气腾腾的一锅双椒油煎兔肉,心里面寻思着国家发展的未来大计。
“先喝一口试试看!”叶小楼为少帅斟上一杯厨子大叔带来的秘酿老酒。她的态度客气得好像接待外国嘉宾似的,虽然算是相当客气,却很矜持。
“小楼!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易晓风愁眉苦脸,他恳切说道:“你拿这样的态度待我,教我怎么吃得下去!这道兔肉大餐虽然色香味俱佳,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也没那心思喝酒!”
叶小楼心里暗自骂道:回家问你妈去吧!你妈会告诉你:得罪了女人之后,必须就是这个后果。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仔细抿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大声赞道:“好香啊!”
然后,她站起身来,噼噼啪啪的跑了出去。
易晓风随后就听见叶小楼站在后院嚷嚷道:“于家大叔!赶紧把手上的活儿整完,过来一起喝两盅儿!”
姓于的厨子大叔两手搓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笑咪咪地应道:“就来!就来!”
既然易晓风没有智慧和才情打破僵局,叶小楼也就懒得再搭理他,她把厨子大叔硬拉到桌子边上坐下来,添了副杯子碗筷,一边吃着,一边陪话。
“这是蒙古人流行的酸奶子酒啊!”叶小楼好奇询问道:“四川人也喜欢用酸奶调酒的吗?”
北方草原上的蒙古部落喜欢喝酸奶子酒,这是叶小楼从两百多年前一位姓金的老师所写的古代架空小说里面看来的,不过她却没有亲口喝过,也不知道做法,所以才感到好奇惊诧。
“我不晓得蒙古人爱喝什么!”厨子大叔答道:“我们现喝的这是青城山特产的道家奶酒,色泽纯白如玉,口感酸甜润泽,香气馥郁,完全不像寻常烈酒那么辛辣刺喉。二小姐若是喜欢的话,下次我回青城派去的时候,再多捎几瓶过来。”
易晓风和叶小楼都留意到了,厨子大叔说到青城山时,使用了“回青城派去”这样奇怪的措辞。
这就代表着两重意思:他过去曾经是青城派中之人;他现在也还算是青城派弟子,只是作为俗家人物暂驻在外而已。
想起尹小语管一个厨子亲切地称为“于叔叔”这个细节,叶小楼警觉到尹家老爷所扮演的那个角色,其身份果然是相当复杂的。
文山县和青城山近在咫尺。
二十年代的青城山不仅仅作为风景名胜而存在,也是作为擅长策划群众性迷信活动的大型帮派而存在的。就在不久之前,青城派的道士和峨眉派的和尚曾经为了争夺地盘,发生过大规模的械斗,棍棒、飞刀、步枪全都给用上了,只差没用上坦克和大炮。
青城派势力在那一场决战之中惨败,川中各县的多数道观由此被毁,和尚庙却得以保全,整个四川都出现了佛盛道衰的局面。
青城山作为总坛所在,在青城派遭遇惨败之后,自然会意识到现代枪械的重要性,他们就近依附于文山县尹司令的庇护之下,这完全是英明正确的决断。
而文山县的尹大老爷,当然也希望能够得到青城派高手的大力协助,青城山附近道派势力理所当然也就与文山县互成犄角,守望相助。
所以尹小语才把一个下人亲切地称呼为叔叔,姓于的这个厨子与尹老爷之间,应该是以兄弟相称的,说不定还拜过把子。
于家厨子大叔很可能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啊!
叶小楼和易晓风的眼神同时为之一亮。
一直郁郁寡欢的少帅公子终于端起了他的杯子,尽力大喝了一口,然后擦擦嘴,对着厨子大叔恭维说道:“果然好酒!请恕易某年幼无知,见识肤浅。直到今日才第一次领略了道家仙酿的滋味,于先生也是我易晓风有幸见到的第一个有道之士。这真是相见恨晚!还盼于先生能卖大帅府一个小小的面子,日后倘有机会,还请多往北校场督军衙门走动走动,让家父也沾上三分福泽仙缘!”
叶小楼忍不住回头白了易晓风一眼,刻薄挖苦道:“刚才我请你喝酒,你就没胃口!现在一听说于家大叔的来历,你就来上劲儿了?真教人忍不住地鄙视你!你就是个没节操的势利眼!就算你要拉拢青城派中之人,又或者强挖我家墙角,引诱着我家厨师大叔跳槽——也不用这么猴急的吧?!你这么毫无掩饰的,当着我的面前,公然挖角我家大叔,不会觉得脸红吗?!”
易晓风大窘,他倒是没有起过那样的歪心,不过,被叶小楼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这么做确实不妥,看起来就是一副挖角有用人才的样子。
易晓风的脸红了,他低下头咕咕哝哝抱怨说道:“你这小女人!心眼儿也忒小了些!”
“你说什么?!”叶小楼的凶猛眼神立即怒冲冲瞪了过来!
易晓风赶紧吐了个舌头,扮个鬼脸掩饰说道:“其实!我是诚心前来请教小楼姐!之前,我们的谈话卡在那里,没有继续下去。我是想问个明白:既然我搞戒严不对!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去做?才算好呢?!”
他这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作出必须的申辩——当叶小楼把他独个儿晾在院子里面的时候,他就应该感到生气,并拂袖而去。
但他没有生气!他只是感到特别委屈。当他委屈的时候,就会不依不饶地忍不住想要继续缠着对方。不问个清楚明白的话,他始终耿耿于怀。
易晓风不好意思把这一番细致心思讲出口来,他便华丽地冠以家国大事的名义,一本正经地把事情归结到成都治安和市容秩序的话题上来。
叶小楼摆出傲娇的脸谱,轻轻扬起头来,不屑说道:“哼!这都猜不到吗?当然是以所谓的以匪制匪为上策咯!”
“什么?”易晓风瞪大眼睛,真诚地表示没有听懂。
“就是用江湖人的手段,让江湖人自己出面来处置江湖上的事情,不要用督军府的武力去强行压迫江湖好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造反!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易晓风赧然道:“真的没有听过耶!我真的是才疏学浅啊!”
叶小楼自己的脸色当时也变得红了起来。易晓风若是听说过了那句谚语,才更见鬼。这是叶小楼自己大意,不小心记错了金手指的顺序。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造反!大概就是一九二几年的时候某位大人物嘴里说出来的……眼下这时候才刚刚一九二〇,突然说起这个话茬来,确实是稍微超前了一点点。
对于二一八六年代的人来说,两三百年之前的事情,记不那么真切,记忆偏差个三年五年的完全就是常态。
可是叶小楼不敢解释那么多。
她厚起脸皮含糊其辞道:“以前没听说!现在你可就听说过了!你们督军府以及第二军的军部,强行以武力压制地方,势必会生出各种隐患。你应该在北校场附近活跃的江湖人物之中,精心选择可以利用的对象,暗中扶植栽培他们,让他们出面去替你办成你想要办成的那些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