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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太医此来除了与容洛相商曼陀罗花的后续处理,告知狄从贺的处罚结果,便是真的受命皇帝,来为容洛号脉。
容洛这一跌落水,为的是救皇帝的妃子。此事闹得不小,外头的谢家一定也会极快知晓。假使皇帝不对容洛多上上心,又怎能体现他对容洛的宠爱。又怎能谢家看到他是真的“宠信谢家”。
伸了手腕让盛太医听探脉搏。容洛与他彼此叙话,三句夹带一句对他外室的询问,打算着将他那位女儿放进崇文馆修习。
片刻时辰消弭。秋夕急急从外奔进来,甫一当头就是禀报:“殿下,贵妃娘娘过来了!”
容洛松散的神色一下凝起。拨了袖子盖住手腕,容洛吩咐盛太医离去,便疾步出了偏殿。
谢贵妃此时才入宫门。容洛几步迎上去,亲昵地挽住谢贵妃的手臂,微微曲膝算是福礼:“母亲怎么来了?”
“我有事同你说。”望了一眼从偏殿出来的盛太医,谢贵妃揩着她一齐迈入宫室。挥手屏退左右,神色如凝冷水。并未像容洛一般温和。
她模样与平常相差甚远,像极了小产叙话的那一日。容洛认知到她的异样,为她斟了一杯茶,放在案几上。而后跪坐:“母亲请讲。”
容洛应对十分流利,面上一点波澜也不曾有。谢贵妃静默,蹙眉打量她。
容洛早不是落水时的模样。身上水蓝色襦裙换做了一条烟拢春海棠的高领六幅襦裙;左腕上的紫檀佛珠外又绕了圈鎏金碎玉的手串,长发挽做倭堕髻,斜簪了两扇步摇在鬓侧,银条子泠泠垂在鬓角,在眉上微晃,恰恰挡住了容笙划破的地方。
“母亲已许久未能好好看你。转眼你也竟长得这样大了。”谢贵妃在席上坐下,捧着茶,微微敛了眼帘,眉心依然高高的蹙起。“母亲知道你皇祖母教了你许多东西。你亦比其他的公主要有野心,只是……你当真不该牵扯这后宫里的争斗。”
谢贵妃直言。容洛听闻蹙眉,知悉谢贵妃是察觉她在此事后的行径,想让她停手来了。
谢贵妃往日里与皇后相争也确实甚少牵涉至她,即使是有涉及,大多也是她主动。如此,谢贵妃有让她脱身其中的想法,也是寻常。
“母亲知道了便好。”浅浅一句。容洛垂眼。“此事攸关谢家,女儿绝不会抽手。”
语气笃定,她内里意志坚定不移。明摆着是不会听从谢贵妃的话。
谢贵妃眉间担忧之色更深。容洛自小不在她身边长大,教习一应有连隐南亲力亲为,与她意见相悖之时难免倔犟。她也无法生气——当年是她没护住她。
“向氏不过蚱蜢,外朝再如何也有你外祖与舅舅。”谢贵妃手指摩挲杯沿,“向氏女并非善类,母亲与元妃娘娘共同对付尚且吃力,你作甚犯险……”
“能蚕食一点便是一点。”明白谢贵妃苦口婆心。但她此时当真不能再像往时一般乖巧。谢贵妃对皇帝心存恋慕,她无可挑唆,但皇后这厢,她若能做她助力当然好事。若不能,也合该让她明白该做壁上观。
“外祖已与我计较过。”抚弄裙上的春海棠,容洛口吻清淡。扬眉看向谢贵妃的一双桃花眸中深渊千丈,仿佛纵身而去便可粉身碎骨。“如今七大世族空缺一位,人人都盯着往上爬。重家亦在费尽心力不被动摇。谢家文臣众多,一时半会儿虽难以搬动,却也不是稳如泰山。假设我可为母亲博得后位,谢家地位自然能多牢固几分。倘如不能,皇后亦不能奈我何。”
听闻谢玄葑支持容洛,谢贵妃稍许有些疑怪。再念及前些时日二人相见,大约也知道谢玄葑与容洛联手也有了些时辰。而皇帝打压世家之心她未尝不得悉知。稍一思量,她便明了谢家已然得知皇帝本意。
“话不是这样说。”谢贵妃看着她,忧心忡忡,“你分明知道你父皇他对你从来不比其他公主。你如今插手内围,又同你外公有了打算。万一被你父皇察觉,恐怕风雨欲来。”
容洛舒眉:“那母亲就不要让父皇得知此事。无论是女儿同谢家,还是女儿同后位。”
要求明快。但并非请求。容洛是在理所当然的——要她替她瞒住皇帝。
而这般明显的意味,也让谢贵妃起疑。
容洛的谋划突如其来。现下又拉扯谢家,这其中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但之于容洛而言,她高居皇后地位,似乎并不能为她带来什么。至多也不过是一个“嫡公主”的名头。可嫡与庶于她来说又算得上什么?连隐南与皇帝双诏同赐的“明崇”二字,连一品大臣与公候都不得不对她见礼,盍宫一品妃位下的嫔姬更难在她眼前造次——连隐南几如为她赐了另外一个名字,为她在诸多皇子中排了辈。
这比之嫡公主,可更为尊贵。
思及此。谢贵妃心中猛然抓住思绪。
她为皇后于谢家有好处,容洛升为嫡公主自然也有好处——这其中威胁到的,无一都是皇帝。
连隐南死前有意让容洛对皇帝取而代之,故此才让皇帝拼死反扑,刺杀于她。而容洛所得到的教习与仪制,亦均与太子相同。美名占了皇子名辈“明”,更是为了让容洛来日得进太庙……
翛然掀眼。谢贵妃凝视容洛,唇齿闭合,骤然发问:“明崇。你是否意在沛公——”
她的目光尤其锋利,像是一把封尘已久的宝剑的终于出鞘。若是羚鸾宫中的陈掌事,一定认得这样的锐利是来自未出阁的那个谢时霖,而非如今的谢贵妃。
容洛与她相视。良久,她并未承认:“女儿只为保全谢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家是臣。”谢贵妃道,双瞳依旧紧紧望着容洛,“君要臣的权,臣除了以让自保,其余便是逆反!谢家世代忠良,你怎可用此等借口行此事!”
君。臣。
谢贵妃将这两个字摆上台来,容洛冷冷发笑。
自古以来总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来彰显臣子忠心。可又知道说这句话本就是皇帝拿来夺人性命的利器?而前世谢家从未得侍二主,到底也还不是被“君”“臣”二字诛尽十族?
让权——那一丁点儿,皇帝根本正眼都不会给。
“母亲。”瞳珠乌黑,肤白如玉脂。陡然之间神容冰冷,烛火下望去妖异似魑魅魍魉。容洛抬手倒了一杯茶,语气冷淡沉去:“谢家是世家。”
谢贵妃眉梢染火。正欲说话,被容洛昂首打断。
“大宣开朝四百年,世家从未与帝皇相让——如是母亲不能令谢家不让步。”她缓缓挺直脊背。身后乌黑的影子在蒲席上慢慢爬向月光。容洛唇际温柔而弯,内里冷意蛰伏如蛇:“那便交给女儿来做。”
“啪!”
几乎话落一瞬,一个耳光便刮到她的脸上。
步摇甩落一旁,银条子七歪八扭,如同一只被浇了树脂的蜘蛛。
谢贵妃曾经习武,那一巴掌打在脸上,顿时脸皮像是被人扯开一般的疼。
前世今生。她都是第一次被谢贵妃打。
慢慢侧过脸。容洛望着失措的谢贵妃,轻轻抿唇。
谢贵妃被自己打下去的耳刮所惊惶。握着手心举足不定。谢贵妃迎上容洛眼光,声音几如蚊讷:“那到底都是你父皇……”
谢贵妃是疼爱她的。这一点容洛十分清楚。只是她同样知道,谢贵妃对皇帝是有爱的。这样的爱盲目而致命。皇帝也极力做好宠爱谢贵妃的表象。而她与燕南亦在出生便与她远离,谢贵妃也只能把一切寄托感情在了皇帝的身上。
她知道。
“我知道。我并不怪母亲。”容洛回以轻轻一笑,俯身去拾起因谢贵妃动作掉落在地面上的茶杯,而后捡起地面上那只小小的步摇,重新别在发鬓之间。金钗粗细的银条洒洒相撞。
完成这一切,容洛起身。语调温柔:“天色不早。母亲不若提先回宫歇息,明日女儿再去看母亲。”
娓娓如水。一点气恼也无。端庄、贤淑的模样,却使人格外陌生。
谢贵妃有歉疚,但并不知当下要如何做。踌躇许久,低低嗯了声,起身走了一步,侧目看容洛一眼,见她仍旧轻笑,只能继续往宫门走去。临着上了轿辇,还是一步三回头的模样。
望着轿辇行去。容洛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下。平静至极。
返回宫中。秋夕已拿了药膏在等候。
静静在秋夕身旁坐下,容洛再无言语,任着秋夕在脸上涂抹药膏,一声吃痛也不唤。何姑姑在一旁瞧着,心底叹息一声,悄悄把茶水收下去。回来时容洛已经上好膏药,秋夕正为她搂上一件白色大氅。
将新的茶水放在案上,何姑姑问道:“殿下要出去?”
“嗯。”容洛颔首,“陪本宫走一趟万坤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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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渐渐入冬,天气也愈发寒冷。
清晨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厚重,不多时积了一枝桠。嘭地落地,容明辕便会惊喜的失声叫唤。
崇文馆今日散学较早。一群孩子成群结队到勤艺院玩捶丸。不多时又嫌无趣,让容明辕来央她去求皇帝,给他们上结冰的华春池玩冰嬉。
容洛自然是不允的。如今刚入冬,池水上结的冰还不牢固,如是让这一圈喜欢蹦跳的孩子上去,百八十是要出事。
“阿姐——”容明辕摇着她的手。十几个孩子跟在不远后,探头探脑的望着这厢情势,“明辕担保不会出事,你且去替我向父皇要一份通行的文书吧,阿姐——”
华春池前些年有人失足跌入冰水当中,因此每逢冬日初,便会派金吾卫把守与巡逻,以防生事。皇帝之外的人亦都不能接近,除非获得皇帝放行的文书。容明辕早时过去了一回,当场就被冰冷无情的金吾卫逼到了五步之外。后来更是近都不能近。
“莫来求我。此事如是可行,你早去求了父皇,哪里会等我?”斜睇容明辕一眼,容洛凉凉嗔笑。恒昌疾步送来记录今年冬首饰冬衣数目的券帖,容洛接过看了一眼。才放回去,恒昌又呈了一份上来:“是谢府和重侍郎府送过来的东西。”
谢府尚可理解,重澈送的东西?
拿起青面的券帖细细看下去。容洛在行行小字里找到重澈送来的东西。
“苏绣两匹。蜀绣两匹。远山黛三斛。弩/弓一架。”
容洛眉心一跳。
送兵器在世家里很常见,偶尔一两件并不触犯国法。只是弩/弓乃是近年新出兵器,他好好地送这个给她做什么?
看出她疑惑,恒昌道:“侍郎托了口信,说是给校场那头的。”
容洛眼神微顿。余光瞧见燕南与秋夕在后边说话,颔一颔首,将帖子放回恒昌手里,“告诉何掌事,下面便不用再来禀报本宫,她清点了就是。”
恒昌应声,躬身端着木盘后退离去。
“我听大家说,阿姐同重侍郎感情极好。”容明辕嬉笑着凑过来,“今日看来果然不虚。”
容洛正拨弄着缨带,闻言便挑了尾端在他额上砸了一下,“成日里听谁胡言乱语?”
“四皇兄说的。”缨带上的力道不重。容明辕挨了一下,怪笑着回话,“四皇兄还说重侍郎对皇姐图谋不轨。多年不娶,等的就是来年升任尚书令,求父皇赐婚呢!”
他挪揶有色。容洛却格外无言以对。仅仅惊异于容明兰的碎嘴。
“明兰最会胡编乱造。”飞睨半目。容洛止下他要振振有词的架势,“冰嬉不可再作多想。但我能让父皇令冰窖搬些冰块出来,让你们制冰雕。你可愿意?”
有玩的东西摆在眼前。容明辕顿时抽神,当即惊喜允首:“自然可以!”
见他不再继续。容洛凝了凝神,吩咐秋夕去给崔公公送话。这样的小事往年都轮不到皇帝来首肯,他政务繁多,只消寻崔公公说一声便是了。
冰块很快搬到勤艺院。几个孩子们四下分出队伍来,各自拿着行头开始计划雕塑。容洛也懒得理会他们,在望台上看了片刻,往受厘宫去。
受厘宫距勤艺院不远。容洛行了不多时便看见了宫门。
狄从贺自被降为宝林后便一直禁足殿中。且因为从三品婕妤落至六品,宫中仆婢更被裁去一半,宫中再不如从前一般人来人往。只有几个婢子在洒扫。太监亦神色疲倦地坐在廊下发呆,偶尔打个呵欠,懒散无比。
让婢子去通报。容洛迈入宫中,打下入眼便是一地枯黄落叶。宫室满庭萧瑟,公主住的偏殿更是空无一人。
容笙前几日已被剃发送往青云观,虽不曾被削除公主身份,但皇帝赐下了从安道人的名头,也几乎不是公主了。
在廊下观量一会儿。去报信的女婢掀帘而出,福身领路:“娘娘请殿下入殿。殿下请。”
缓缓沉下下颔。容洛随她进入室中。狄从贺正坐于席上,面前茶盅摆放,她正慢慢的缕去茶沫。
见她进来,狄从贺放下茶盅。直起身子做出福礼的架势:“妾身见过大殿下。”
“宝林免礼。”容洛付之一笑,与她相对而坐。
此后便再无声。狄从贺从善如流地沏茶,容洛坐于她前,安静注视。
直到一盏茶成。
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里。容洛捻着翁盖在茶面上微微划动,细细饮了一口,琢磨道:“此茶是银针白毫,不知本宫猜得可对?”
狄从贺沉首轻笑,捧起身前一翁,询问道:“殿下喝过此茶?”
“多年前曾得吃过。”容洛手掌搂住杯身,话落间捕捉到了狄从贺眼中一丝痛苦。“此茶沏过三次后,茶汤微黄,乍看犹如玳玳的茶色,细瞧则更近云雾。可入口的甜醇便将之暴露。是为银针白毫无误。”
狄从贺沉首:“殿下聪明。”
“其实本宫今日过来,还是有一事想问宝林。”吃过茶,便是正话。容洛不再耽搁,莞尔同狄从贺提议道:“宝林眼下这般境地。可见所栖并非良木。依本宫所见,宝林不如另栖梧桐。”
话音落地,狄从贺抬眼看了她片刻。轻轻啜饮茶水。
容洛静候。须臾,她扬起眼,语调带着几丝轻嘲,“将妾身逼入这般境地的,不就是殿下么?又何来‘良禽择木而栖’一说。”
“本宫自然不算良木。可本宫的母亲待人却是极好。”将翁盖盖回茶盏。容洛微笑与狄从贺相对,“若是宝林能归于母亲麾下,想必会比在皇后这方更能发挥才干。”
将一人逼入绝境,而后胁迫其为自己所用。这已是屡见不鲜的伎俩。
看容洛坦诚招揽之心。狄从贺略略挑唇,面上已显出几分冷哂。
这是难怪。她如今已经三十有九。自问在皇后坐下谋思镇位,没想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一个十四岁的女娃娃耍得团团转,还被降为了六品宝林!
“殿下替贵妃招揽部将之事,贵妃定然是不知晓的吧?”狄从贺搁下茶盏。用签子拨了拨盆里的炭火,“谢贵妃之才与皇后相比可见一斑,并不足以令妾身效力。”
“母亲当然知悉。”容洛挽唇。眼中暗芒流动,对狄从贺的有意作态几可一目了然,“宝林既败于本宫手下,理所应当是为本宫效力。只是本宫并非宫妃,姊妹间的琐事简单可以应付,也用不上宝林。因此只能退而求次,请宝林效忠母亲。”
言语在理。狄从贺抬眸凝视她许久。略微有些疑惑:“谢贵妃不愿殿下参与宫中争斗众人皆知。此时竟答允殿下在暗中行事?”
“今时不同往日。”容洛敛目看向火盆。盆内火烧旺盛,炭火黑而不散,是极其好的松炭。狄从贺虽口口声声逼入绝境,但想来依然还为皇后效力。否则一个失宠的妃嫔,尚寝局怎会不诸多轻贱,“皇后突失戚婕妤。此为极好的时机,怎可不顺势而上,迎头痛击?”
狄从贺思索。侧首反问:“殿下这般直言,不怕妾身告知皇后?”
掩唇低笑,容洛再问:“宝林说了又如何?”
她若是告知皇后,便是直撞她下怀。若是不告诉,那于她而言更无损失。再者,假使她和狄婕妤本无那样多的算计心意,只是纯粹招揽,她也不怕皇后得知她在幕后的布局算计。
谢家如今未倒。只这一条,眼下足够她有恃无恐。
狄从贺同样明白谢家一日屹立朝堂,容洛便可有一日在宫中肆意横行而不会受到重罚的道理。紧抿唇梢,她看向容洛,久久启唇:“殿下之意,妾身已然明白。只是皇后宽待我多年,我若投靠贵妃,也需一些时辰仔细斟酌。不知殿下可能等候?”
她要作态装忠仆,容洛并无理由拦阻。况她此言既出,那“投靠”她也绝不会是意外中的事。惺惺作态,她会,她自然也会。
颔首答允下她请求斟酌再三的话语。容洛与她彼此再来往几句话语,心中乏味愈深。不过多时,秋夕找过来,容洛顺势起身告辞,前往勤艺院去应付要她为冰雕做评委的容明辕。没看见狄从贺在确认她当真离开后,恬静的面目瞬间变得凶恶;更未看见狄从贺握起她触碰过的茶盏狠狠砸在墙上时,满目汹汹恨意。
——几可杀人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