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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黑色朝服入眼,容洛颔首,对他勾唇道:“谢相。”
来人正是谢玄葑。与容洛对视,他已经认定谢家一众在太子请旨时就入了她的局。
捧着牙笏。谢玄葑转看容明辕一眼,单刀直入地道:“老臣有一事十分疑惑,不知可否请大殿下借一步说话?”
话内意愿分明,容明辕听闻,微微一顿,往一旁走开。
容洛望着他下了石阶,同谢玄葑走向廊外的露台。
“我原想是舅舅先发觉。”凭栏远眺重重楼阁宫宇,容洛浅笑,“不料是外祖。”
林太医与那监牢里逃犯确实是同一人。上一辈子容明辕的事全然被揭露,她就已经知道了所有。那日听说宁杏颜与太子说起西南洪水,她心里就出了计较。故而献计,让太子和谢琅磬一同主理事宜。
谢琅磬是太子少师,名簿查阅一类的事必然是他负责。只要他看见那个囚犯的名字和画像,她便可以惹他生疑,再寻机让林太医给他看见。
一切她都已推算好,却没想谢琅磬未得发现,倒是谢玄葑先来找了她。
谢玄葑默声不作言语。未几,询问道:“你性子沉稳。此次设局必有缘由。明崇,你欲作何事?”
他开门见山。容洛反而难以回答。眺望满宫碧瓦琉璃,冷风自远方游来,吹得她肌肤生疼。
她想同他说自己想要保住谢家,想说她要将皇帝拖进阿鼻地狱……但种种触碰唇齿,便被她咬碎在牙关。
轻轻朝天呵了一口气。容洛选出了她可以表露于言语的话。
“明辕无病。”
谢玄葑疑怪:“无病?”
十皇子容明辕疾病缠身满朝皆知。才出生便被太医诊定胎中亏血气,说是谢贵妃孕中忧思多虑引起。他彼时也在羚鸾宫,对此尤其清楚。容明辕在襁褓中他就看过他气息孱弱的模样,怎可能无病。
“大许从前是有的罢。但如今是被下药了。”从他语气探知他对容明辕病躯的深信不疑,容洛神色惘惘地轻笑,“前些时日明辕误吃牛乳与淮南橘,腹痛难忍。我看燕南去请林太医太慢,就让何掌事去请了盛太医。太医署不远,盛太医服侍明德宫,听召立刻赶来。诊完脉后,他告知我明辕体内气血过旺,从而虚亏。而非有病。”
拢住宽大的袖袍。看向谢玄葑。她继续回忆道:“当时我心里奇怪,明辕饮食皆是林太医负责,若有人加害明辕,林太医应当早早发觉。于是让他多多留心林太医。没想当真查出明辕的药方里多了两味十岁孩童不能吃的药。且药性同服相冲,易致咳血与胸中乏闷。而两者都是明辕所有的症状。”容洛低眉,“此事我难以告知母亲,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来请舅舅和外祖出马……外祖莫怪。”
谢玄葑紧紧凝视着她。
她说得分明,却也在告诉他另一件事。
林太医是皇帝挑选。即使许多年前林太医曾亲手刺杀过皇帝与连隐南,但皇帝既然肯用他,定然他已经归顺。如此情态,他没有任何理由会对容明辕下毒。
那么结果只有一个。
“明崇——”浑厚的腔调慢慢拉长。经历过两朝局势更变,变得无比圆滑的谢相在这一瞬骤然凛冽起来,仿佛她儿时在谢家宗祠前见到的古朴劲松,“此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简洁一句话在她耳边砸落。
容洛抬眼,凝望着谢玄葑。良久良久。
“我要父皇对姜氏夷三族时,母亲也说我做错了。”移眼眺向天边,青丝一般浓密的乌色渐渐遮盖明光。容洛将唇际抿出一道锋利的笑意,“如今没想外祖也是这样。”
谢玄葑怀抱牙笏,笏板紧贴在他胸膛之前。他听出容洛话语里的失望,宛然太息。“朝堂非你能知。我和你母亲——都不属于自己。”
容洛吐出一声笑哂。手掌紧握着雕栏矮柱,柱石的棱角摩挲手心,突出的指骨上一片死白。
谢玄葑站在她身旁。无奈地低下首,对她一拜,移步往殿门走去。
“外祖。”
带着冷意的软音在他身后响起。谢玄葑还未站定,听到下一句。
“明辕非谢家人。”
声音低微,只有他这离她不过一步远的人才得以听见。
他赫然转首,看见容洛拢袖在玉栏旁面对他站定。彤色的裙袂在大风下吹起,犹如昨夜点燃画像的那一缕火焰。带着惊骇袭来。
容洛看他返身,双瞳里幽微的团着一汪乌云。唇齿里揉出的难过与秋风相融。
谢玄葑眼中的惊异令人惧怖。她不忍再看,敛目再道:“谢相。十皇子……不是本宫弟弟。”
话落。一时无声。
容明辕不是她弟弟。这一事她于谢家满门株连时得知。
那天谢家上下被斩,她作为“因宠得赦”,被向凌竹强行带到谢家,去看千牛卫血洗满门。她尚记得是在子时。
深夜里的谢家烛光冲天。男子的头颅落地,像蹴鞠一般的被踢来踢去;女子怀着身孕,苦苦哀求,还是成为刀下亡魂。而孩子们陈列为队伍,注视家人的死去,最后才行刑。
其中,就包括她的弟弟——燕南。
燕南儿时被带到南疆,与容明辕调换了身份,养在马厩里。靠善心的老马夫接济长大。虽然生计贫苦,但他依然上进,遇上先生为容明辕习课。便在窗外偷听抄写,再来回背诵至纯熟,不懂的就去问那些被流放到南疆的官吏。也许是不懈刻苦与养在山野的缘由,他的学识与武力比容明辕好上许多。
因此,皇帝有了杀他的理由。
在他看来,这天下应当是他的,也应当是他与所爱女人生的孩子的。凡是威胁到他所想,无论是否同样亲生,一律除之后快。
她的幼弟就那样在她面前被杀。千牛卫的横刀从他脖颈间抹过,他的头颅被割下,送到她的面前。那是她第一次与他相认,而他还未曾得过过一次诞辰,也还未得叫过她一声——“阿姐”。
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她还记得那样小的孩子,甚至没她肩膀高。他就那样惶然无措的站在血海中,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成了谢家人。
燕南分明那样健康和伶俐……却只活了十二年。
喉中蓦然哽咽了一下。容洛抬臂挡住自己已经失控打颤的唇齿,深深抽吸了一口气。看向悚然怔住的谢玄葑,沉下自己声音中的自责怨憎,“本宫也不止属于自己。本宫亦是半个谢家人……谢相若是想保住谢家,请不要同母亲一般逆来顺受。”
话及此,容洛再也撑不下去。银牙咬住酸涩,快步越过谢玄葑,从高台上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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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瞧见歩辇上的容明辕,容洛喉头滚动。极尽全力压下了野火燎原一般的恨意。恢复平静的面目。
但心上的能立刻剪断,容貌上的又怎么可以。
她几步过去。容明辕亲昵地靠上来,一眼就瞧见了她眼下的绯红,顿时满脸笑意变作担忧:“阿姐怎么了,可是外祖话说得不称心了?”
容明辕关怀备至,她却不能将此放入心中。微微定神,容洛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无事……是外祖想让我早些离开母亲,我不想而已。”
“离开母亲?”容明辕不解,半晌突兀恍然,抓住容洛的手臂,满脸不快,“我不要阿姐嫁人!一大堆歪瓜裂枣,哪一个能配得上阿姐?我不要!”
容洛一怔。知道他把离开理解成了出降驸马。
伸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两下,容洛无奈笑了一声,“阿姐不会嫁人的。”
见她说的笃定。容明辕心中忽然发虚。从小他在南疆,没少听林太医说女子出嫁是理所应当,因此容洛突然应承,他反倒害怕起来。
放开容洛的手臂,容明辕讷讷道:“阿姐还是嫁吧……”
他一会儿一个说辞,容洛不明:“怎地这会儿的话又不同了?”
“林太医说,为人女是女子的人生,出嫁从夫则是命里必须。否则千夫所指。”容明辕抬眼看她,“我不能害阿姐……”
只听容明辕的转述,容洛就可见林太医说这话时的嘴脸。
低低讥笑。容洛舒眉,没有对此做辩驳,只是重复:“阿姐这一辈子应当都不会招驸马。”
容明辕蹙眉,似乎并不知她为何这般心意决绝。
容洛并不解释,只是笑着乘上轿辇,同他道:“走吧,我带你去瞧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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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顾旸少年英武。也许是因为年少就没了双亲,还要照料妹妹的缘故,他总是比同年岁的男子要死板得多。既不像薛淩月那般风流倜傥;也不像重澈那样公子如玉。整个人老成持重,骨子里深含将士英武。
校场在玄武门。登上城墙,容洛蓦然看见了一身轻甲的宁杏颜。
听见将士参拜时铠甲的声响,宁杏颜从墙边看过来,立时抱拳:“见过明崇殿下。见过十皇子。”
宁杏颜穿上甲衣时不会以女子礼数来对待任何人。容洛一直知晓,微微颔了首。带着容明辕走到城墙边来。
“看,大哥多厉害。”见她在身边站好,宁杏颜满眼羡艳地同她道,语气里又有几分怅然,“我大约是不能像大哥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