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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着云凤的门帘子被高高打起,随着疾行呼啸带着雪气的风,一身形颀长,面白眼亮,着绯色直身常服,牛皮直筒靴的清俊中年男子先行大步跨行入了内,这便是现任临安候,兼任三公之一太子太保,贺琰。
随后而入的便是三爷贺现,较之长兄,书生气更重些,面容也不那么出众,眉宇间带了些肃穆。入了正堂后,却出人意料之外地直直跪下,俯首向太夫人磕头,语中有喜气有哽咽有殷切,大声说:“儿不孝…”
小字辈儿们皆是忙站了身来,向入了内的贺琰、贺环躬身行礼。
“快快快!老二快将三爷拉起来!”贺太夫人以袖掩面,亦是带了哭腔,从仙人龟鹤黄楠木靠椅上忙正了起来,急急指着说。
二爷贺环,年近三十,看着有些体虚浮肿,闻言忙佝身去拉。
又听立身在贺太夫人身侧扶着的贺琰朗声笑着说:“三弟孝心,昨儿才下船,八灯巷都还没收拾妥当,今儿一早就赶来问安了。母亲心头明白,你这样倒反惹得母亲伤心了!”
三爷只好搭着贺环,形容激动地起了身。
行昭垂头端手,恭谨立在尾端,眼神定在了搁在八仙桌旁,来回摇动的自鸣钟钟摆尖上。好一番母慈子孝的场面,三叔生母崔姨娘得意了许多年,老侯爷一死,崔氏便在灵堂里撞棺而亡,三叔心里不可能没有疙瘩,若没被膈着,又哪里会老侯爷一去世,就执意开了祠堂,搬了出去…
如今这番作态看起来,三叔在外三年,磨练出来了,倒真真担得起前世官宦人家中评价他的那八字“言辞若恳,屈伸皆宜”。
行昭正有些好笑地想着,却忽闻身后爽利干脆一声:“五日前才送来的信,说是今儿三叔就回来了,母亲接着信时,还吃了个大惊!”
说着话儿,一个穿蹙金纹孔雀秋杏色比甲,髻上插着了支青石镶金如意簪的圆脸妇人,同一青碧着衣,长着个瓜子脸柳叶眉的妇人,携着一挽了个高髻,箍着个彩线细发箍,瞧起来明显年纪轻些的贵妇而来,身后还跟着一着紫少年、一红衣少女。
说这话的便是那青碧着装的二夫人,刘氏。
行昭心头又酸,又欢喜极了,抬起头痴痴望着那一脸福气象,笑起来便有个浅涡儿的圆脸妇人,直想扑上去哭着抱着唤母亲,将上一世的苦痛通通都说与她听。
二夫人说完这话,太夫人在案首斜倚着微不可见地挑眉一笑,被人搀着的高髻妇人,三夫人何氏却心头一咯噔,若是真心思念亲眷,又哪里会在回来前几日,才修书回京,敲定行程呢?
“从湖广到定京,晴姐儿坐船难受,一路上走走停停,三爷怕早早写信回来,到时候却没到,让大家伙儿空欢喜一场…”三夫人瞧着柔柔弱弱的模样,反应极快,快步向前两步,哭着半跪半坐在了太夫人身边儿,抽搭着说着:“在外面儿三年…心里头想的都是定京、临安侯府、娘、两位嫂嫂和侄儿侄女儿….在外头独门独户没人帮衬着..着实辛苦…”
三夫人见太夫人面色颇为动容,微松了口气儿,站起身往后招招手,唤道:“昀哥儿晴姐儿快过来,叩拜祖母!”
紫裳少年牵着红衣女孩,大大方方跪下行了礼,贺太夫人笑着拉过小女孩的手,眼却望向那十岁出头的沉稳男孩,扭过头同三夫人直笑说:“孩子们都是早上吃晚上便长,不过一晃神儿的时间,竟长这样大了!”
又连声唤张妈妈将早已备好的一个织金胡桃十锦荷囊,一个绣着瓶插三戟蹙金丝荷囊拿出来,织金的给了女孩,蹙金的给了男孩,里面儿一个装的是和田玉如意盒,一个装的是赤金宝玉锁,都是极好的寓意。
待两个孩子谢了赏,老夫人便一手搂一个,指向行昭这一行小字辈儿,挨个儿介绍着:“这是你大伯家的景大哥哥,这是你二伯家的三妹妹明姐儿,这是你四妹妹昭姐儿,七弟时哥儿,你六妹妹晓姐儿…三年时间没见着,可别生疏了…”
孩子们相互间又是哥哥妹妹,姐姐妹妹的亲亲热热地唤了。
“母亲,三弟远行归来,总要先去拜了祖宗祠堂,知会一声。”临安候束手在背,瞧这一室的热热闹闹,再看了眼唱念做作打完,就恢复一脸肃穆的三爷贺现,出声打断。
贺太夫人点头道:“是这个道理。男人们先去拜祠堂,知会祖宗先辈一声,不管好赖,贺家三爷总是回来了…”
“我们女人家就去暖阁摆箸布菜,好躲风避凉!”二夫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亲热地挽了大嫂方氏。
方氏瞧了眼太夫人,见老人家正笑呵呵地起了身,行昭与行明忙一左一右地上前去搀,便回挽了二夫人,又扭身温和招呼着三夫人,一行女眷便往东暖阁去。
大家贵族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贺太夫人落了座儿后,女眷们依次坐下。待男人们回来后,隔了屏风,净手漱口,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送走三房一家,行昭搀着贺太夫人走在抄手长廊里,只留了个张妈妈在旁侍候,两列仆从远远地跟在后面,耳畔边只有雪落到青砖地上,细碎的声响。
“阿妩。”贺太夫人沉声唤道,晨间慈爱安和的老太太模样已换成了一副沉敛严穆的样子。
行昭极少见这样的太夫人,一怔,随后恭谨答应着:“是,祖母。”
“今天软硬兼施劝下贺行晓,做得很好。”老人家缓缓说着,瞧了眼小孙女垂下的已显出一点清冽意味的眉眼:“你是我嫡亲孙女,伶俐大气,又喜你个性不像你母亲那样软懦可欺,不像你父亲那样苛刻冷性…我便一直纵着你…却也一直担心你。”
行昭紧抿了唇,前世祖母并没有掰扯开,明白地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有些茫然抬头望着太夫人,不晓得老夫人要说些什么。
小女孩的眼神清澈澄粹,太夫人终是轻轻扯开了笑:“我担心着你,过刚易折,不晓变通。今天六丫头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万姨娘算着日子要在三房面前撕扯开,逼我不得不给你娘下重话,你娘素来惧我,难保不会自己偷偷地伤心难过。”
最后一句里,多少带了些无奈。行昭点点头,见祖母的抹额有些落低了,踮起脚,轻手轻脚地帮着理了理,边柔声说:“我虽变相承认了六妹的衣裳是有问题,却拿孝道去压她,又软和地退了一步让针线房又赔礼又返工…”
太夫人眼含欣慰:“另辟蹊径、口舌伶俐不可贵。难得的是,你肯让一步,没依以前的性子闹起来,还以此将了万氏与六丫头的军。”
行昭弯了嘴角笑一笑,心里有些澎湃,却没说话,晓得太夫人还有话说。
果然太夫人停了步子,摩挲着食指上的绿松石断纹戒指,沉吟半晌才转首说:“三房怨恨临安侯府,却愿意做低俯小。我深恶贺现,也乐意与他演一场其乐融融的戏。”
“老侯爷去的时候,贺现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执意拉着宗族叔伯开了祠堂要分家。现在的贺现却能屈能伸,在湖广三年兢兢业业,政绩评的只是个中,等了半年才等来调令,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行昭眨着眼摇摇头,心里却想总与临安侯府有关系。
太夫人一笑,带了点轻蔑:“因为他闹得沸沸扬扬分出了府!以为能凭己力入阁拜相,出人头地,却不晓得别人以前抬举他捧着他,是因为他姓贺!他老子是煊赫的临安候!”
“所以三叔现在才要做低俯小,同临安侯府重新亲热起来?”行昭思维极快,接着话就回答。
太夫人垂了眸,眼神复杂地摸过孙女扎着的小鬏鬏:“审时度势,莫强求,不是压抑本性,是为了活得更好啊…”
贺行昭没说话,伸手去接长廊外簌簌飘下的雪花粒儿,看冰落在掌心里,没多久便化了,成了一点点水,若是前世她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是不是,活得便可以轻松些了?
行昭甩甩头,将思绪甩落出去,高声说道:“阿妩知道了!”
又定神望着被冰雪掩埋着的朱瓦飞檐,心头大叹。
这将是一个崭新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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