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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尚眼睛刷的就红了,嘴里哆嗦着说道:“好好好!”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正要去扶宴敛。
却听见齐廷和振声说道:“这便是叶先生的弟子?先生大才,教出来的学生想来也是才学过人。正逢今日文会,便请先生出题,我等诸位学子必要好好讨教一二!”
被齐廷和的话一打断,叶长尚猛的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这是什么场合,虽说在场的都算的上是比较亲近的人,可今日这番作态,也难免有好事之人往其他处揣摩,到底是要收敛一些才好。
只是人已经站了起来,叶长尚便顺势向宴敛两人介绍,指着右手边的儒衫士子,“这边或是我叶氏门下弟子,或是京中才子,日后怕是要常见。”只一言而过,又指着左手边方才说话的齐廷和,“这是齐廷和,字文剑,他家,住北光城,当年乃是儒家之首……这个是楚源,字长和……”这边站着二十来号人,俱是北光城士子。
如此介绍了三四位,待到宴仁亮两人一一见了礼,叶长尚又说道:“你们可唤他们一声世兄弟。”
而后又指着宴仁亮说道:“他祖父,他祖父……”言止于此,竟是用袖子遮起脸抽泣起来。
宴仁亮满脸通红,眼睛也跟着红了,三步并两步来到叶长尚跟前,嘴角一阵哆嗦,一时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齐廷和猛的走到宴仁亮面前,执起他的手,目光如炬:“你姓宴,你祖父是——”
宴仁亮眸光一黯,抹了把眼角,低声说道:“祖父,名讳宴何从……”
“竟是宴公,宴公当年为国效死,吾辈之楷模,忠义之名,必将万古流传!”齐廷和仰天一叹,好不悲戚。
叶长尚又是说道:“当年我与何从乃是同窗,眨眼间四十载烟云。寿宁伯门下有何从一脉,总算是保得了一份清名。”
可不是,寿宁伯好歹也是开国功臣,子嗣之中却出了两侯府这般的叛逆,唯有宴何从,自尽殉国,全了一份忠义。便是有两侯府不堪的污名在,他这一脉总是不同的。叶长尚这话却有抬举宴仁亮的意思在里面。
听见了叶长尚这般透彻肺腑的话,宴仁亮竟是直接拜倒在地,泪流满面,只说道:“世叔祖啊……恩师!”
“你起来,俱是我不好,竟是让你在外面遭受了这么多苦难,你父亲可还好,当初他的字还是我起的呢?”
“父亲他,早些年病重身亡了!呜——”宴仁亮又是一拜,匍匐不起。
“什么?怎么会如此!”叶长尚像是遭受了灭顶之灾一般,直直的倒坐在椅子上,锤打着胸膛又是一阵痛哭!
两人这般哭诉,在场的士子俱是抬起袖子抹起眼角来,就连呆在一旁角落里的冯泽等人也是红了眼。宴敛也跟着抬起了袖子,掉了几滴眼泪。不是为着这看似感人的场面,只为宴何从为国自尽,算得上是民族英雄了。
至于宴仁亮两人,不好意思,宴敛表示他的神经最为敏感,被现世的电视剧电影荼毒了将近二十年,已经百炼成钢了。叶长尚看似真情外露,但起码有四层是假的。宴仁亮趋于迎合,哭的太真太狠,不忍直视。不过,看在场的其他人的模样,看来是很感动,很相信。
等到他们哭够了,宴敛这才抬起袖子,抽泣几声,算是作罢。一旁的叶长尚在身旁两位老人的安慰下,总算是平静下来。
叶长尚喝了口茶水顺了气,跪在地上的宴仁亮也被齐廷和搀了起来。
“都是老夫太过激动,竟然把好好的一场的文会弄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叶长尚叹声说道。
“哪里!叶先生真性情,叶公与世兄之间的世交情谊发人肺腑,宴公大义,我等俱是钦佩羡慕不已。”人群之中当即便有一人挺身而出,躬身说道。
“是啊,是啊!”说完,一片应和声。
宴敛垂眉,古人的演技不怎么样,拍马屁的本事还是有的。
叶长尚抬了抬手,压下了四周的声音,对着身后的两位中年儒士说道:“好了,接下来的事宜,便由端毅和宫保主持吧!”
又回过头来:“这两位如今都在翰林院任职,尔等不必拘着,有什么不懂的,自来问就好。”
“是……”众人皆是躬身喏道。经此方才的混乱,方才对宴敛的羡慕嫉妒俱是消散了。想来在他们看来宴敛恐怕只是因为宴仁亮而附带拜师的那个了,本事应该还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叶长尚看上,只是却不是那么打眼了。
宴敛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缠绕在脑中的线一根根解开,捋直,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两位翰林商量着出了题,正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所谓申商,指的是战国时期辅助韩昭侯改革的申不害和为秦国变法图强的商鞅。法家讲究依法治国,推崇苛严的刑罚约束民众,手段颇为狠辣。比如秦朝时盛行的剥皮,车裂,腰斩,凌迟,烹煮……等十六种惨无人道的刑罚就是法家治国的产物。而申不害和商鞅正是这一思想的拥护者和贯彻者。
诸葛亮没有这两位心狠却也想立刑名来治国,所以最后蜀国覆灭了。王安石改革制定了十分严厉的规定,但为了不背负恶名而拒不承认自己用的是法家学术。虽然如此,但是王安石不用其名却用其实。
考的却是一道史论!题目出的倒是切合实际,毕竟当今这位近来动作频繁,大有翻天覆地变革的迹象。
宴敛略一沉思,提起了笔,慢慢写了开来。等到宴敛停了笔。才发现已经有不少士子捧着写好的策论排着队等着两位翰林点评了!
正巧着,宴仁亮也写好了,两人当即也拿着写好的文章排队去了。
轮到宴仁亮,那位端毅先生捏着几张纸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最后才捋着胡须说道:“还算不错,观点新颖,但若是要想涉及二甲,细枝末节之处还欠些许火候!你看这里……”说着,便给宴仁亮将文章里的不足之处一一指正。
旁人自是眼热。今儿来的人里面,除了北光城的五六人,还有几位早有名声在外的才子得了两位翰林一句不错之外,便数宴仁亮最为出色。
宴仁亮躬着身退了下去,便到了宴敛。双手奉过写好的策论。那位端毅先生接了过去,看着第一句破题,便是: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
当即抬起眼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立在身前的宴敛,点了点头,又是低下头,又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宴敛,又是低下头,如此反复几次,终是长吁一声,将文章递给了一旁的叶长尚。
“……何以知其然也,史称武侯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武侯则匡辅之者多俊才,荆公则排击之者多君子,然此固不特荆公之不幸,亦宋室之不幸欤。”叶长尚慢慢念道,渐渐地整个二楼都安静了下来。
“论古有识,思力沉挚,笔情清矫,纵横出没,变化从心!好好好!”叶长尚颇为得意的点了点头,辞藻虽不华丽,但胜在朗朗上口,承启转折之间混若天成。将文章递给一旁的宫保先生。“不愧是今科福建乡试解元,不错不错,哈哈哈!”颇有一种平白捡到宝的喜感。
福建乡试解元!!四周的儒衫士子俱是满目复杂,心中将自己做的文章和宴敛的一经比较,心下不由叹息。万万没想到宴敛这个附带品居然会是一枚珍珠,还会闪闪发光的那种。竟能使得叶先生连说三个好字。
有了宴敛明珠在前,之后的众人便是再难出彩了。等到文会结束,已是下午时分。
叶长尚半只脚踏进马车,忽而又回过头来说道:“虽说,你等今日唤了我恩师,只是这束脩还是要补上的。这是礼,自然是要遵循的。寻个黄道吉日,你俩上叶府来寻我,我等着。”说罢,抬起另一只脚踏进了马车。
马蹄踏踏走远,抛却了其他的由头,但看叶长尚迫不及待的模样,宴敛都要认为这家伙就是为了这一份束脩才逼着他拜师了。
叶长尚等人一走,其他人便也没有多做停留,纷纷拱手与宴敛道别,不过一个上午,宴敛便成了这些天之骄子口中的“宴兄”了。
留在最后的正是齐廷和,他只长叹了一声:“宴兄大才,某不及也。自今日起,宴兄怕是要名扬京城了。等到宴兄从那侯府之中搬出来的时候,齐某必定会登门拜访。告辞!”说完,扶着腰间长剑,上了马车。
宴敛面无表情,今天这事一出,靖宁侯府还容得下自己吗?看来他的确是应该提前预备好住处了。免得猝不及防被赶出来。
他的神情忽而一顿。登时瞪大了眼珠。
“宴兄,从吾兄,恭喜恭喜!”冯泽几人这才踏出这酒楼,毕竟人家请的是宴敛两人。他们心中虽然羡慕,可也不敢舔着脸凑上去,所以只是找了个角落干巴巴的看着罢了。
“宴兄?”走到跟前,见着宴敛没有回应,冯泽又喊了一声。
“嗯?”宴敛木然回过神来。
“宴兄,恭……”
“同喜同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宴敛急促的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我有点儿事,对——”说完,撩起袍子便跑了出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人流之中。
“哎——”冯泽对着宴敛的背影喊了一声,良久才是回过头来瞧着满脸笑意的宴仁亮,说道:“从吾兄,这——”
“没事——”宴仁亮摆了摆手,瞧着薛为眼中藏不了的嫉妒,心下摇了摇头,“宴兄想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既然这样,成英兄,说好的请客,可还算数?”
“啊!算数,自然算的!”冯泽大笑着说道。好歹这位也是叶先生新出炉的弟子,又是宴敛的好友,倒是不妨碍好好结交一番。
宴敛看着前方走走停停的人影,低着头,时不时抬头望向那个背影,暗戳戳的想着该怎么上前搭讪才好,谁知道一个转角,方才还在前方的人就没了身影,宴敛一顿,心里一阵焦慌,四下张望一番,抬腿就要往前跑去,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凉悠扬的声音:“你,在找我吗?”
宴敛脚步一顿,双手紧缩,僵直着身体转过头来。
这人微抿着唇角,眼底含笑。
雅如静水明月,清若松映寒塘。
宴敛只觉得自己头脑之中某根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