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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内命局按责职分成六局,每局皆有四司,设尚级、司级与掌级女官,统领宫闱之政。又建置宫正司,掌管宫掖戒令责罚。
红绣回到司衣房已是巳时正,女史皆在缝制曲裾。水曲柳木条案上还有好些件待送的春衣,各宫主位需要女官亲自呈送,嫔位以下的让女史代劳也未尝不可,只是讲究先后顺序,总不能僭越。
王珺自长信宫回来,见红绣坐在绣墩上发呆,关心道:“怎的这般无精打采,昨夜没睡好么?”
“没事。”红绣摆了摆手,问,“胡司衣没与你一道回来?”
王珺坐在她身边,一边倒茶一边说:“皇后同两位太后正找牌搭子,便留胡司衣陪着消闲时光。”她若无其事地打量屋子里的四个女史,悄悄在红绣耳边说,“采芙姑姑告诉我,我们司里定有令贵妃安插的耳目,日后须多加留意,别叫她钻了空子。”
红绣沉默一会,故作愁怨道:“方才去仙居殿,差点叫绿珠害死。我到殿门口时,她先行进了内殿,不多时候出来说令贵妃在东配殿的南暖阁,传我进去……”
王珺对了个口型:真的假的?又想到红绣将才的脸色,觉得定有其事:“后来呢?”
红绣轻声叹气,换了个事由:“偏巧令贵妃在里头用膳,被我扰个正着。”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打量女史的表情,倒没发现有异样的,只是太过无异令人担忧。
王珺怄气道:“绿珠也太过分了。”
到底是有惊无险,红绣并不在意:“令贵妃只罚我今夜提铃而已。”
王珺比红绣更为生气,那些勾心斗角之事从未停止过。
红绣的师傅是王珺已故的母亲,名为王凌笑,亦是当今皇后王静芝的堂妹。
早在肃元六年的选秀,王凌笑与沈妡作为那年的秀女一同入的宫。沈妡艳冠群芳,从婕妤步步晋升为如今的贵妃。而王凌笑却在临末殿选时被赐绢花,落选后自愿留在后宫做了宫女。好在有皇后的帮衬也算无忧,由尚服局的女史一路擢升至尚服。
直至去年仲夏,王凌笑莫名患了咳疾,虽得皇后恩典由御医亲诊配药,又从普光寺请了陈芥菜卤汁医治,按理说应当药到病除,可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后经查证,实为绿珠的姐姐薛掌药暗中偷换药汁所至,而王凌笑的病疾已是回天乏术。
王凌笑最终没能挨过去年的秋天,薛氏则被宫正司判了“雨浇梅花”之刑。
绿珠便是在那个时候请辞尚服局,去到令贵妃处侍奉。
王珺垂眸思虑许久,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拍了拍红绣的手:“我记得你还未曾去过紫兰殿,等下给淑妃送衣裳,一来一回差不多过午时了,用完膳你便回围房休息去,今晚有的辛苦。”
红绣抿嘴道:“不大好吧,拾翠殿等着要曲裾,女史们都在帮着赶制,虽不用我们插手,好歹我能去送送衣裳。”
王珺安慰她:“不碍事,没几件要亲送的春衣了,不还是有我么。再不济,分位低的让宫女送去,出不了岔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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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兰殿在太液池以北,离皇帝的寝宫紫宸殿最为遥远。也曾有新晋小主被指配到此处,最后皆请旨搬离,唯恐同淑妃一样不受宠。有过三两次的前例,皇后便不再安排妃嫔住入此宫。故而淑妃独占整殿,乐得清净自在。
淑妃淡泊不争,因育有二皇子,万岁爷每月仍会去紫兰殿歇个次把,以显帝王情怀。
穿过宽大的琉璃影壁时,红绣与一人迎面相见,看其一身宽袖襦裙,头戴金翟冠,便退后福了福身子:“奴婢参见郡主。”
唐礼未穿官服,叫她一声郡主也算妥当,她只看了红绣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已先行离开。
红绣稍刻才起身进了殿院,却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与仙居殿的叹为观止相比,这里同样让她瞠目结舌。
别处的殿庭栽植花草,眼前的院落种莳蔬菜,俨然一个小的上林苑监。
这一茬芸苔、菠薐菜,那一片芜菁、茴子白,甚至还有几块四四方方的待垦田地。红绣不禁感慨,若再耕作些粮食,简直可以自给自足。
却不知人家淑妃娘娘先头说了,二皇子率领飞骑营的将士,在皇宫围墙后的一射之地至骊山南麓处,开辟了近万亩的良田专种粟米,儿子种的便也算是她的。
见两个宫女在“田边”耕作,红绣走了过去:“司衣房给淑妃娘娘呈送春衣,劳烦姑姑代为通报。”
其中离得近的年轻宫女回过头来,用袖子微拭额头的细汗,回道:“主子还未唤起,你将衣裳随便搁在殿里头吧。”
红绣睁大双眼:“殿里可有其他宫人?”她自是吃一堑长一智。
年轻宫女微微一笑:“我们紫兰殿人少,不受重视,你且随意。”她像是话中有话,却说的颇为自然。
红绣似懂非懂,端着包金漆盘往正殿去,却让她再一次目瞪口呆。
八屏雕花格扇门俱开,殿内铺陈着玄色地砖,并在正中辟了个硕大的池子,池底散放着好些雨花石,还有红色锦鲤游弋其中,且殿顶开了天窗日光投下来波光粼粼的,更将殿内照得一清二楚。
惊讶之余,才发现殿里一览无遗,并无任何桌椅条案,衣裳怎能“随便”安放,左右虽各有三扇月门,到底不敢贸然进去。
红绣只得折返回去,离刚才应答的年轻宫女又靠近了些:“殿内无人应承……”
宫女将手中的小铁锹丢在地上,站起来用裙摆擦了擦手后,才将红绣手中的漆盘接了过去:“麻烦。”说着往正殿走去,还没行几步又回过头来,“那谁,你若闲来无事,帮娘娘挖挖芥菜,再等几日芥菜长过头便不好吃了。”
红绣微愣,转头去看另一位蹲在田里的年长女子,那人抬头与她撞了个对眼:“你是司衣房的?”
红绣点头“嗯”了一声。
她笑了笑,自报家门道:“我名采苹,那个是银翘,她一直这样说话的,你莫要介怀。”
“不碍事的,你唤我红绣好了。”红绣问她,“姑姑,紫兰殿的内监呢?”
采苹说:“全帮娘娘送东西去了。”
红绣自然不会一问到底,只蹲下来拿起小铁锹像她那样挑挖荠菜。看到芥菜她不免会想起师傅,没忍住问:“芥菜只长在这个时节,入夏还有么?”
采苹对着她点了点头:“立夏后的芥菜口感粗糙不便食用,倒是可以做腌菜。”
红绣淡淡道:“腌制的芥菜卤汁可以治病?”
采苹面露笑意:“你懂的还不少,我们后殿还盛着去年腌的芥菜,防备有人头疼脑热的,喝一剂便好,倘若你以后有需要尽管到这边来拿。”
红绣抿着嘴凄恻一笑,想着如果早知紫兰殿也有陈芥菜卤汁,当初何苦大动干戈去普光寺请,还叫薛氏钻了空子,到底是命里有一劫,挣脱不掉的。
芥菜不是单独种出来的,全生在别的蔬菜缝儿里。昨夜下过雨泥土很是松软,一脚泥泞直没脚踝,绣履早已不能示人,红绣也没在意,将绸裤卷至小腿肚,又脱了鞋袜提裙而上。见采苹在看自己,红绣打趣道:“前年得罪了主子,罚尚服局所有的女史去掖庭局浣衣,十几个宫女都是这般在池子里踩衣裳的。”
采苹侧目问:“是令贵妃吧?”
红绣尴尬地笑了笑,算是默认。
采苹又补充道:“她也瞧我家主子不顺眼。”然后又挑眉,“除了万岁爷和三皇子,她瞧谁顺眼过,不是么?”
红绣与她相视一笑,有种心心相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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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遇安刚从长信宫告退,到紫兰殿预备着与母妃一同用午膳,却遇到这番景象——
有宫女提着裙衫,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白皙小腿,加上脚上的污泥更是惟妙惟肖。看其穿戴应是内命局的女官,怎会在这边帮着耕作。想来,总盯着人家女孩子看不君子,还未挪眼她已先行蹲了下去,许是没看见自己倒避免了尴尬。
身处妃位应配备宫女内监各八人,紫兰殿只留有一半,除了银翘几乎都是瞅着他长大的,虽为主仆但他不曾端过架子,母妃身体不大好,全赖几个安分忠厚的宫人常年照顾。
朝遇安踱步进了正殿,他一手握着根竹笛,另一只手将一枚雨花石子丢进池水里,“噗通”一声溅起淡淡涟漪,而后走进西配殿的南暖阁,随手拿了本线装书斜躺在海棠榻上,透过雕花和合窗支起的两寸宽间隙,外头的景象也能看个大概。
他翻了个身背对窗棱,看了一会儿《诗经》,复又转过来面向光处,垂眸默念完《唐风》那页的最后一句“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这才放下书来随意瞅向窗外,方才的女官已不见踪影。
银翘端着茶盘进来,给朝遇安唬了一跳,忙冲他蹲福:“奴婢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朝遇安坐起来,理了下袍角,问她,“母妃还未叫起么?最近身体可好?”
银翘给他奉茶:“主子身体无大碍饭进的也香,估摸着是最近犯春乏,不碍事的。”
朝遇安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
“是奴婢应该的。”银翘询问道,“王爷在这稍候,奴婢这便去备膳。”
朝遇安看着她,顿了顿才开口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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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茬的芥菜挑完了,又换另一片菜田继续寻,不到半个时辰便挖了满满两簸箕。
采苹有意留红绣在紫兰殿一同用膳,红绣摆摆手:“多谢姑姑好意,司衣房还有好些春衣尚未呈送,不敢延误。”
采苹有些过意不去:“到底还是耽搁了你的时辰。”
红绣并不介怀:“姑姑多虑。”又含笑道,“姑姑请留步。”
相互道别后,红绣才返回尚服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