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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禧堂这头热闹非凡,哭的闹的跑的跳的,还有那告状的,明明只是刚天明不久,其闹腾程度甚至远胜菜市口。
而相较于荣禧堂的热闹,梨香院那头却是安静得很。
贾政早已官复原职,只是有些事儿,明面上和暗地里的区别却是极大的。搁在以往,就算贾政办事能力在工部并不算出挑,可他为人谨慎,又不是那等子爱出风头之人,因而倒也不曾出过甚么差错。工部的同僚和上峰,虽不曾读他赞誉有加,好赖也没人指责他。可自打这一回贾政官复原职回到工部以后,他只觉得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这里的所有人甚至不止同僚和上峰,连没品阶的小吏仿佛都在用嘲讽的目光偷偷的打量着他。
说实话,贾政很憋屈。
他自认为去年那事儿责任完全不在于他,想也是,最初事情的引子是王子胜那混账东西,之后便是贾赦俩口子跟着凑热闹,连贾母都不曾歇着,之后王夫人连带娘家人不停的闹腾,这才导致了后头那些事儿。至于他本人,没错呐!
“老爷,今个儿不是休沐日吗?大清早的,您这是……”
因着昨个儿贾政是歇在赵姨娘那儿的,王夫人直到天明才瞧见贾政,等她瞧见时,贾政早已换了外出的衣裳,正抬腿往外头走。听着王夫人的唤声,贾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道:“我去会个朋友,晚间自会回来。”撂下这句话后,贾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王夫人只得眼睁睁的瞧着贾政的背影渐行渐远,嘴里是满满的苦涩难耐。
等珠哥儿和元姐儿都收拾妥当走出了东厢房,王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忙将两个孩子迎进了正堂里,又吩咐摆早膳。待早膳摆好,王夫人才道:“珠儿,待会儿也同我和元姐儿一道儿,去给老太太请个安罢。”
珠哥儿点头应道:“是,太太。”
听着这声唤,王夫人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给两个孩子各夹了一筷子菜,轻声道:“多吃点儿。”
小半刻钟之后,早膳被撤了下去,王夫人吩咐丫鬟将珠哥儿上家学要用到的一应东西先送到前院书房,自个儿则领着两个孩子往荣庆堂而去。
其实,甭管是哪个,对于荣庆堂都不算陌生,除却年初那段时间,贾母传出“重病”消息时,几个孩子都不曾往荣庆堂去,可之后,随着贾母“病情好转”,尤其在贾政同贾赦做出了那番交易之后,王夫人是每日里都要去晨昏定省,且时常一待就是一整日。至于珠哥儿一般是晚间请安,晨间那次因着功课缘故时常略过。而元姐儿只要身子骨好,都会伴在王夫人身边。
“给老太太请安。”
及至荣庆堂,王夫人领着两个孩子,恭恭敬敬的给贾母请安。而贾母,见珠哥儿也来了,面上的神情略好了几分,特地询问了珠哥儿两句后,便摆手让他先去前院书房做学问了。等珠哥儿走后,贾母才冷笑一声,向王夫人道:“今个儿怎这般好心?”
“老太太说笑了,原就是您的晚辈,合该晨昏定省。”王夫人尽可能的放缓了语气,依旧态度恭敬的道。
“得了罢,这话换成老大媳妇儿,我倒也信了,偏就是你……哼。”贾母冷哼一声,又瞥了一眼略有些害怕的元姐儿,忙换了语气,“带姐儿下去用些点心,再拿些小玩意儿予她。”
一旁伺候着的丫鬟闻言忙将元姐儿引了出去,偏元姐儿有些不情愿,只用小手捏着王夫人的衣摆,王夫人忙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去荣禧堂找小弟弟玩罢,可别欺负人家。”元姐儿听得这话,才松开了手,随着丫鬟下去了。
见元姐儿离开了,贾母的语气愈发不好了:“怎的,一个两个的都巴着那头了?瞧你这副模样,全然不见当年那副嚣张气焰,看着都不像是王氏女了。”
“老太太也是愈发爱说笑了,您方才不还夸赞过大太太吗?如今倒是来挖苦我了。况且,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玩闹罢了,我家珠儿不也没少同琏儿玩闹吗?不说小时候,单说如今整日里都搁家学待着,一问起来说的都是家学的事儿。只偏元姐儿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没个玩伴,虽说琮儿年岁小了些,元姐儿却是挺欢喜的,只恨不得将他往我院子里抱。”
“不过说了你一句,倒是招来了你一车的话!”贾母面色沉了沉,片刻后才道,“你到底是个甚么想头?不妨说出来听听。”
数月的时间,王夫人风雨无阻的晨昏定省,且时常一待就是一整日的,哪怕最开始婆媳俩谁也不理会谁,可时间久了,只要其中一人有软化的现象,和解是必然的。
尤其,俩人都各退让了一步。
王夫人的退让,是因着贾政的缘故,甭管当初夫妻俩闹得有多么僵,她既不可能真的同贾政和离,那么夫妻和解是唯一的法子。再说了,她可以恨死了贾政,却万万不能不顾两个亲生的儿女。自然而然的,同婆母之间的关系也不能继续恶化下去。
这不孝和不慈之间的差别,犹如杀人和伤人。
而随着王夫人的态度愈发软和,贾母也慢慢的软化了下来。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保龄侯府一直不曾从泥潭之中脱身。
“老太太,我能有甚么打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说白了,我图的无非就是夫妻和睦儿女康健,就算我王氏女不像书香门第的女子那般有才华,可做人的道理,我总归是懂的。”王夫人幽幽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极是恳切的道,“这牙齿尚且难免碰伤舌头,咱们是一家人,原就没有血海深仇,何苦闹到如今这番地步?珠儿……我没法退让,况且我家老爷也不会允许的,可若是老太太欢喜,我愿将元姐儿送过来。”
贾母深深的瞧了王夫人一眼,沉默不语。
见状,王夫人自是明白当初将贾母得罪得太狠了些,不由得心头暗恼。可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像那拉淑娴那般洒脱。想也是,那拉淑娴之所以能做到那般率性而为,还不是因着娘家能耐?偏王家这头,虽也愿意帮衬她,可她父母已日渐老迈,上个月甚至还传来老父病倒的消息,两个哥哥,一个完全靠不住,另一个则太过于理智,偶尔要求帮衬一把倒是无妨,却并非长久之计。
况且,女子最终能倚靠的还是夫君和儿子。
“老太太,若是您还为先前的事儿怄气,那我也愿诚心诚意的向您赔礼道歉。那会儿,都怨我打小太过于受宠,吃不了半点儿亏受不住半分的气,偏那时又年轻气盛,这才惹恼了您,还请老太太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罢。”
再多的不平,在时光的流逝中,也会慢慢的被抹平。王夫人并不傻,头一次吃亏是因着年轻不经事儿,加上王家总的来说,还算是人口简单的,她也不曾学到甚么心机。可静下心来仔细想了这大半年,哪怕有再多的想不通,也慢慢的悟出了道理来。
年轻气盛真心要不得,王夫人终于明白,自己跟那拉淑娴差别在哪里。除却娘家不同外,夫君的立场也极为重要,最重要的却是处世之道。
她不会再生气了,也不会再争风吃醋了,只安安静静的当她的荣国府二太太,左右她有娘家撑腰,有儿女绕膝,且大房的做派摆在哪里,除非她再度想不开闹事,要不然对方绝不会主动寻她的麻烦,既如此,她还不如当她的活菩萨。
“老太太,这是我这些日子抄写的佛经。您也知晓,我这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抄写佛经却是费了不少力气。也不怕您笑话,最开始一本佛经,没个半拉月,我根本抄不下来,那字丑的简直就没法瞧。就是珠儿刚练大字那会儿,都比我强太多了。我索性从珠儿那里寻了描红本来,挨个儿的写、学。好在佛经左右也就那么几篇那么些字,这大半年里,我总算是抄出了三本满意的。”王夫人边说着,边让丫鬟将手抄的佛经送到了贾母跟前,并讪笑着道,“老太太,您帮着瞧瞧?”
这倘若王夫人送上来的是旁的物件,哪怕是极为稀罕的头面首饰,贾母都可以不予理会,甚至打翻了也无妨。偏王夫人送了佛经来,贾母就算再不待见王夫人,这份礼也不能不收。
所幸贾母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虽面上有些难色,倒也接过了佛经,细细的瞧了起来。
佛经不厚,里头的内容自然也就是那些,没啥稀罕的。至于书写的字体却是真心算不上好看,毕竟王夫人原也不是才女,就算这大半年来一直在练字,成果也有效。可因着手抄的佛经一翻开就有一股子檀香味,加上字体虽不美观,却好歹是四平八稳的,一看就知晓抄写之人极有诚意。
有诚意,就够了。
贾母略翻过一本后,便命人放置在了一旁,再度开口时,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看在你诚心礼佛的份上,以前那些事儿就让它随风散了罢。”
“多谢老太太成全。”
……
……
王夫人是伺候了贾母用完午膳歇下后,才回了梨香院。至于元姐儿,要略早一刻回来,等王夫人过来时,她已睡得喷香了。
“荣禧堂那头如何?”曾几何时,王夫人每次提到荣禧堂,都不由得暗恨,毕竟那是她曾住了好几年的地方,也是她原以为能霸占一辈子的正院子。不过,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王夫人已经能淡然的面对这些事儿了,就仿佛荣禧堂原就是大房所有,她从未住过更不曾肖想过。
“回太太的话,荣禧堂那头可真是有意思,大老爷今个儿早间特地出门买了好些个小吃零嘴来,说是给琮哥儿买了,可那琮哥儿不过才八个多月大,能吃甚么?结果一溜儿的都进了琏哥儿和元姐儿肚子里。太太您是没瞧见,琮哥儿被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一副恨不得上前抢食的小模样。”
“是吗?”王夫人不甚感兴趣的随口道。
“可不是?要说,还是孩子多点儿有意思,如今哥儿姐儿都大了,太太您……”
“我知了,你下去罢。”王夫人摆了摆手,因着方才已经在荣庆堂里略用了一口,加上天气也甚么胃口,她索性只用茶水略漱口后,便歇下了。
贾政既说了晚间回来,就不会中途回府。珠哥儿如今也是在前院书房用的午膳,且书房那头空房间多得很,只怕这会儿也在歇午觉。至于元解厄,她方才已经听说了,那丫头睡得昏天黑地的,寻常响动都闹不醒,唯独只有她……
有些事儿,或者有些盘算,王夫人根本就无法同旁人说道,别说夫妻之间了,连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她都没法开口,更别说她的陪房差不多都已经折了。然而,日子却依然要过下去,在确定自己斗不过那拉淑娴后,她索性歇了这份心,想着这荣国府还有爵位将来都是大房的,那好赖让自己多得些钱财罢?家产是没法插手的,不说如今中馈被那拉淑娴握在手里,就算是她掌着中馈,以大房如今之势,也不可能由着她做手脚。不过,有一样却仍有算计的可能性。
“唉。”王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其实,如今当初她的城府再深一些,手段再高明一些,哪里会弄得如今这般地步。
盘算了又盘算,不其然的,王夫人脑海里冒出了方才丫鬟的话。
珠哥儿大了,整日里都忙着做学问,且贾政对珠哥儿期许极高,倒是不用她太费心。元姐儿也不算小了,且看贾母今个儿的意思,大约还是希望元姐儿过去的,老人家嘛,就喜欢儿孙绕膝。所以,再生一个孩子,大概会是个好主意。
才这般想着,忽的外头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帘子被掀开:“太、太太。”
“怎么了?”王夫人隐隐有着一丝不祥的预感。
“赵姨娘她、她见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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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府中上下大小事情都逃不过那拉淑娴的眼睛。当然,若是一般的小事儿,容嬷嬷就帮着料理了,也用不着她来操心,可若是事儿大了,尤其是那等子关系到子嗣的大事儿,却是不得不送到她跟前来了。
哪怕她还在歇午觉。
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那拉淑娴一脸茫然的看着容嬷嬷上下嘴皮子极快的碰触分离再碰触,半响才扶额道:“珍珠是甚么时候有喜的?这事儿怎没报上来?”
子嗣这种事儿,搁在任何一户人家都是极为重要的,且并不因生母的身份而有所不同。想那前世,哪怕有孕的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小答应,可既然有孕的,那就必然要好好保住,平安诞下。
自然,在荣国府也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荣国府因着年代尚短,在很多事情上都讲究一个表面功夫。譬如,甭管是嫡出还是庶出,至少在表面上是全然一致的。就像当初,贾母唯一的嫡女贾敏并她的三个姐姐,都是一样的份例。当然,贾母私底下的贴补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别提了,先前压根就不曾发觉,结果今个儿忽的见红了,这才急惶惶的报了上来。”容嬷嬷说着,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会不会是那珍珠故意的?她原就心眼子多,指不定怕月份小了容易被害,索性咬牙瞒着,结果还是被察觉了。”
那拉淑娴这会儿也彻底清醒了过来,闻言很是无语的瞧了容嬷嬷一眼,摇了摇头:“真要是照嬷嬷所言,那不叫心眼子多,那叫傻透了。”
隐瞒不说算甚么好法子?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将怀孕的事情传扬的到处都知晓,如此一来,人手、份例都会提升一大截,且人人都得哄着捧着。可若是隐瞒不说,就算真的出了事儿,旁人也可以推脱了事,毕竟不知者无罪呐。
容嬷嬷仔细想了想,遂点头称是:“主子您说的对,以珍珠的心眼,不该想不到这一点。”
“她原就是家生子,又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那么多年,还是以老太太的名义赏过去的,且听闻极受政二老爷看重。”那拉淑娴沉吟了一下,“但愿孩子无事,要不然还有的折腾呢。”
受够了前世东西六宫每日里翻花样的闹腾,那拉淑娴极享受如今的平静。况且,又不是她房里多出了庶子,二房罢了,就算一下子多出十个八个庶子庶女来,也跟她毫无关系,左右荣国府也不差那点子养孩子的钱。
片刻后,那拉淑娴又问道:“大夫可请了?老太太那头可知晓?”
“赖管家那般有眼力劲儿,铁定去请了。倒是老太太那头……”容嬷嬷颇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后才为难道,“咱们这头很少同荣庆堂来往,若是贸贸然的过去说这事儿,只怕是两面不讨好。”
孩子要是保住了,贾母铁定怪那拉淑娴触她的眉头,况且这会儿还是歇午觉的时候。可若是孩子不曾保住,哪怕这事儿同那拉淑娴并无直接关系,但因着如今的荣国府是由那拉淑娴当家做主的,怎么着也该承担一个连带责任。
而除了荣庆堂那头外,王夫人那面也不好交代。想也是,由荣禧堂这头派人去通知,倒是显得王夫人一点儿用都没有,毕竟赵姨娘是她屋里的人。况且,万一孩子没保住,这通知就不叫通知了,而是明摆着的告黑状了。
“那就先过去瞧瞧罢。”
“珍珠不过是家生女儿提拔的通房,哪里就值得主子去瞧了?”容嬷嬷颇有些不情愿,却最终还是败退在了那拉淑娴那意味深长的笑容里。
诚然,以那拉淑娴的身份,别说如今有孕的只是二房的通房丫鬟,就算她房里的也无需亲自赶往。毕竟,就算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这身份也越不过那拉淑娴。然而,那拉淑娴也不是为了赵姨娘或者孩子去的,她是为了王夫人。
尽管妯娌俩人并不常碰面,可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住在一个府里,哪怕并不怎么来往,这十天半个月的总归是能见上一面。王夫人身上的变化,分摊在每一日里当然不算明显,可若是有段时日不见,则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变化来。
上一次,那拉淑娴见到王夫人时,就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只是没等她抽出空来细细观察,就发生了十二开口说话一事。这一耽搁,又是五六日。好在赵姨娘见红这事儿让她寻到了由头,也省的回头再费脑子寻摸借口。
而梨香院那头,王夫人却是万万没想到竟会引来了那拉淑娴,登时原本急切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明显的诧异,旋即却是忙不迭的唤人上茶水点心,将那拉淑娴迎进了正堂里。
“弟妹无需客套,我只是过来问问情况如何了。”虽说荣禧堂和梨香院相隔的并不远,不过王夫人这边却是先通知了管家去寻大夫,随后才将消息递到了容嬷嬷那头,加上那拉淑娴出门时还要梳洗打扮,故而她过来时,大夫早就已经到了。
王夫人纵是再怎么诧异,还是恭敬的答道:“大夫半刻钟前刚来了,诊了脉也开了方子,不过情况还未稳定,要等煎好药服下后再仔细瞧瞧。”
“可说了是甚么缘故?”
那拉淑娴只是随口一问,不曾想,这话却引得王夫人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