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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玉不眠不休守在容与身边,期间有无数人前来登门探视。
不知道这些人里头,有多少是素日曾恶毒攻击过他的,甚至想置他于死地的。她想起来就恨,一个都不愿意接待,只吩咐下人一律闭门谢客。
然而她唯一拦不住的是皇帝,沈徽御驾亲至时,方玉俯在地下叩首,直到被勒令退出门外,她才敢大着胆子瞥一眼这位九五至尊,想不到皇帝的面容那么憔悴,青色的胡茬覆满下颌,是担忧相伴多年的近臣安危,还是为天子脚下出了行刺之事感到愤慨?
方玉心头忽生一阵讽刺感,看来皇帝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她猜得不错,从听到容与遇刺的消息起,沈徽的日子岂止不好过,简直就是度日如年。看到容与的一瞬,他不由得泪湿衣襟。坐在床边,拉着容与的手,张了半天口,才絮絮开始说,“你这是何苦呢,活得这般辛苦……你这幅样子,让我有何颜面再见你……”
他紧紧攥住他,生怕一撒手,眼前面色苍白的人就会随风化去,怔怔看着,慢慢地说着,“还记得那次在海边骑马,我说过,有朝一日,咱们会在山川日月间相依为伴,我知道你那时还只是犹豫,你不信我……我也一直在等待机会,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可这是咱们的约定,你一定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从来没有食言过,从前没有,现在也不能!”
床榻上的人没有睁眼,手指微微动了动,伴着他的轻言絮语,睫毛一颤,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缓缓滑落下来。
沈徽心头剧颤,可除却那滴泪,容与再没给他任何回应,他摩挲他的脸,声音抖成一团,“伤你的人已抓到,朕命刑部严加审讯,定要为你报一剑之仇,你安心养伤,待好些了,朕再将你接回宫调养,一定能养好身子的……”
疲惫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床边的黑影静默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的龙涎香气味散了,容与睁开眼,一室空旷,沈徽已无声无息地去了。
整整昏迷了两日两夜,容与脸色才恢复一些,渐渐有了点生气。他在一片安逸的柔软中醒转,目光凝聚,正对上床前守望他的方玉,她双手握着他的手,脸上带着欣慰的浅浅笑容,眼中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艰难举起手臂欲擦去她的泪,牵动伤口便是一阵生疼,一口气提不上来,容与微微蹙眉,轻声歉然道,“别哭,我都好了。”
方玉明白,那皱起的眉头是在遗憾没有气力为自己拭泪,都这幅模样了,他还只想着旁人,她又气苦又好笑,问道,“还疼么?”
“不疼了,放心。”容与摇头,到底不敢再随意乱动,可不过说上两句话,便又开始微微气喘。
“差一点就伤了心和肺,你知道有多险?”好容易盼到他醒过来,方玉压抑了许久的焦灼终于喷涌而出,忙不迭地诘问道。
容与昏迷了两天,声音暗哑,气息不稳,只好慢慢回道,“不会的,我会,好起来的。”
听他如是宽慰自己,眼角绷不住又淌下一串泪来。他昏迷的这些天,她也无数次回想过当日情形,电光火石间她冲过去的一瞬,曾清楚的听见容与压低了声,极轻极快的说了句,“快走。”
这句话分明不是对她说的,事后细细思量,却是越想越觉得惊怕。
忍了这些天,她到底忍不住,哭着埋怨出来,“你怎么能,胆子如此之大?”
容与怔忡了下,她真是冰雪聪明,竟猜出了这场他自导自演的戏,不禁一笑,又满怀歉意的道,“真对不住,要让你担惊受怕,不过我知道,你会救我的……”
可惜说完这几句话,精神头已被耗尽,他疲惫地合上眼,再度沉沉睡去了,只留方玉一个人,心头端的是百味陈杂。想想他也算豁得出去,当着她的面遇刺,分明是连命都放心交给她,还真是信得及她。
又过了几日,容与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虽然还是不能大动,甚至轻微的挪动身子都会疼得额上冒汗,不过精神却是好了许多。
方玉每天为他换药擦身,自然能看到他曾经讳莫如深的身体。起初容与看着她做这些,不免猜测着她心中感受,不觉浑身发颤,几欲躲闪着逃避,随着时间推移,他仿佛也释然了,却在换药的过程里始终沉默不语。
方玉看在眼里,长叹一口气,“你还在介意这些?我以为,你最是个放得下的人。”
容与嘴唇翕张,半日艰难地说了一个“我”字,便别过头去,猝然无言。
“人总不能埋怨命运不公,其实投身成什么人,还不是一样各有各的艰难?何况我早都瞧见了,你是避无可避,要实在觉着难过,你就把我想成一个服侍的下人,本来我也该好生伺候你的。”
容与含混点头,终究有些气怯,“我知道,慢慢……慢慢来罢。”
方玉尝试着问,“我再去给你打水,替你好好擦擦身子?”
她善解人意,知道他一向都是爱干净的人,这会儿也一定很想把自己收拾利索些。
容与眉尖狠狠一蹙,沉默良久,终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小心解开他的衣服,一寸寸轻柔地擦着,那道伤口那么清晰,又那么近距离的映入她的眼,本想屏住呼吸的,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强,不知不觉,眼泪一颗颗滑落,坠在他胸膛上,滴进那不平滑的肌肤里。
胸口被狠狠灼痛,容与努力抬起手,抓着她的手臂,一字一顿道,“都过去了,我会好起来,真的,好起来……”
他说到做到,翌日开始便努力尝试进食,只是仍旧吃得很少,不小心呛到时,稍稍咳嗽两声都会疼得他冷汗涟涟。方玉特地吩咐厨房,只为他准备汤粥之类好吞咽的食物,且每次都会亲自操持一勺勺喂他吃下。
容与直觉过意不去,“喂饭之德,我可无以为报。”
方玉一低头,心下百感交集,“这话该是我说,这辈子全靠着你,我才能活得像个人,正经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容与双眸一亮,轻轻摇头,却语气笃定,“咱们谁都不欠谁,要是你愿意,拿我当个哥哥就好。”
按捺下鼻子里的酸酸胀胀,方玉颔首,“你快养好身子,还记得之前跟我说过什么?我当时可没答应,现在想想,你都伤成这样了,我哪儿还放心得下抛了你回江南……”
容与说好,“为你早日衣锦还乡,我也得快些好起来才是。”
方玉凝视着他,良久含着一丝苦笑道,“你老实说,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要抽身?我想了这么些日子,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可要是真的……你,你对自己未免也太狠了些。”
容与淡淡笑了下,“我对别人狠不下心,所以就只能对自己狠一点。”
“可你这苦肉计也太过冒险了,”听他这么说就是承认她猜得不错,方玉心犹有余悸,“万一你找的人,真想杀你可怎么好?”
自然不会的,他为这一天已筹谋了些时日,安排得万无一失。所托之人却是当年巡海防时,遇见的水师总兵李冲。此人后来在他一力抬举之下,已升迁至兵部侍郎。李冲对他心怀感激,十分钦服,接了他的书信,二话不说立即保举了他的师兄,那人武艺出众,又颇具侠气,原是个江湖客,听闻容与人品事迹,全不似寻常读书人那样满怀偏见,没有犹豫便即一口应下。
只是闹市遇刺,这事定然瞒不过西厂众人,是以容与干脆跟卫延和盘托出,两个人合计定下时间地点,连行刺的位置、伤口深浅都精心计算过。之后再由西厂的人将“刺客”擒获,不必等刑讯,“刺客”便会供出受何人指使,收过何等好处,等到签字画押过后,再由卫延派人将其救出刑部大牢。
至于所谓幕后主使,涉及的是京中勋贵、六部中官员,每个名字都是他亲笔圈出来的,这些人皆是反对征商税矿税的顽固派,却从不明着出头,只在背地里攻讦捣鬼,甚至借沈徽父子不和煽风点火,意图左右太子想法的权贵集团成员。
事情进展至今,卫延并没传递进任何不好的消息,那便证明一切都在按他计划的在一步步推进。想想看,这却是他平生第一次蓄意构陷,可他不后悔,一味君子敌不过小人用术,他不介意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这也算是离开之前,他为沈徽做的最后一件事,而遇刺本身,足可以拿来大作文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实在是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算盘是这么打的,此刻看着方玉眼里的忧虑,容与少不得要再解释,“托的是位忠义之士,人品靠得住,所以才能掌握好分寸。既是我自己选的,无论如何也要信到底,如今看来,他确是位终事之人。”
方玉嗯了一声,忡忡忧心又起,“可这么着,一定能全身而退?”
容与迟疑了片刻,轻轻点头,“我是在自家门口被刺,身受重伤,有那么多侍卫亲眼瞧见,足以证明想除掉我的人,心情有多么迫切。且经此一事,我的身体也很难完全复原,借此机会跟皇上请辞,他也不至于……为难我。”
“那些真正想除掉你的人呢?”方玉凝眉,“他们会放过你么?”
“会,皇上势必追查,只要供状一出,再查抄出我事先安排下的来往书信,罪名一旦坐实,皇上就有借口将这伙势力连根拔起。”容与轻声笑笑,“想要再翻身,只好等下辈子重新来过了。”
“那皇上呢,”方玉直觉那是个极精明之人,“他会不会猜出这是你的苦肉计?”
提到沈徽,容与不确定了,迟迟地说,“也许会吧,他是不大好骗。不过我会求他,他要做的事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也早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希望他看在我过往尽忠效命的份上,放过我。”
方玉这才略微宽心些,捂着胸口长舒气道,“你什么都算到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救不活你怎么办?”
容与含笑摇头,“从来没想过,你不是总说要报答,那就决计不会见死不救。”
忧虑尽去,方玉心情放松下来,半晌想起一事,才记起来告诉他,昏迷期间,沈徽曾经来看过他。
容与听了沉默许久,垂下眼睛,低低道,“君恩深重,是我辜负了他。”
他们之间或许有隐秘不可言说的情感,敏锐如方玉,早已暗暗觉察出不对,只要话题涉及皇帝,容与的神情立刻就会黯淡下来,欲言又止,眼里仿佛流转着一抹伤逝。
她扬手,作大喇喇一笑,“有什么辜负不辜负的,你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他?明明想着要退,还不忘替他拔去眼中钉,还偏拿自己做靶子,也亏得你这么不惜力!这样忠心的臣子,依我说,满朝堂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容与苦笑了一下,忠心么,曾几何时他对这四个字有天然的排斥,他做不到君君臣臣那一套,可还是愿意做一个有恒终事之人。
不过这些话,咽进肚子里也就罢了,不必说出来,他阖目,许久之后轻声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