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www.bxwxa.com,最快更新半生为奴最新章节!
时近五月,花发枝头,春意正浓。
清早起来,容与推开窗,一阵润泽之气扑面而来,空气里夹缠着甜淡花香,偶有一两只黄鹂欢快掠过,留下一串轻言笑语一般悦耳的鸣音。
春风令人沉醉,然而他的眉心却忽然无端端地,猛地跳了几下。
待去司里处理完这一日事务,容与方闲下来,思量着要将新旧两部唐书做一番比对,便在房中静气安心,让自己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史书里。
不多时,御前内侍步履慌乱匆忙地跑进来,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焦虑,匆匆一揖后说道,“请厂公快去暖阁,万岁爷散朝后召见太子殿下,起初还说得好好的,里头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笑语,后来不知怎么,万岁爷就动了气,两下里吵了起来,好像在骂...骂太子忤逆不孝。”
容与微微一惊,连忙起身赶往暖阁。一路上猜测内中原由,隐约也能想到,大约还是为了选立太子妃一事。
这会儿整间殿里都静默无声,进得阁中一瞧,只见沈徽与沈宪一坐一立,皆沉默不语。
地上则摊着一本秘奏的折子,容与上前拾起,目光触到上头文字,眉心再度一跳,陡然已明白过来,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秘折内容是应天府府尹唐桦,奉命调查治下一韦姓参将,于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孩。那女孩原籍京师,因家中获罪没入教坊司,韦参将上下打点花费了五百两银子为其赎身,彼时那女孩不过才三岁。
最触目惊心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升平朝大理寺丞柴冲,这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容与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十四年前重华宫书房中,他曾跪在地上苦苦劝谏,希望沈徽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秦王沈彻起杀意,那时沈徽答应了他,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冲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至于那韦参将收养的柴冲之女已更名换姓,并于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教人过目难忘,是为绛雪。
容与将秘折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僵局。
沈徽瞥了他一眼,冷声问,“你看见了,柴冲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还起了心思引诱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复朕啊。”
容与还没来得及答话,沈宪已疾道,“父皇!绛雪没有引诱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沈徽赫然打断他的话,“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
“我……”沈宪被问得发慌,垂下眼,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奋力仰首道,“是,儿臣是知道。可儿臣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难道还能处心积虑报复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父皇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你糊涂!”沈徽气结,指着沈宪怒斥,“韦氏收养她,又隐瞒出身将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至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复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勾引你,将你迷惑成得不顾尊严,不惜忤逆君父心意?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他们当年反对你的父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一心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试问那时你又把朕置于何地?”
沈宪听着这番指责,呆立当下,看神情也知道,他显然没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感情,想象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沈徽略微舒缓了一口气,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朕问你,你执意要纳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诱你为柴冲翻案,你要怎么做?”
年轻的储君终于凝起眉,似乎在想象那画面,良久才再度扬首,“父皇当年杀柴冲确是操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臣日后若为他平反,昭告天下,正可以显出父皇继位本就名正言顺,更是在天下人面前彰显皇室大度,于父皇而言绝非坏事。毕竟人已死了多年,父皇终是胜利者,何不就此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
话音落,沈徽眉峰骤聚,大袖一挥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统统拂于地下,暖阁的白玉地砖,瞬间蔓延上了一片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他怒极而笑,眼含讥诮,“想不到朕养了个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面对剑拔弩张的愤慨,沈宪现出无言以对的茫然。容与暗暗叹口气,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沈徽方才的诘问。
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将奏疏置于案上,容与再去看沈徽,后者正单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别说沈宪了,就是他,也许久不曾见沈徽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
容与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摇头,示意请他先行告退,沈宪苍白着一张脸,微微颔首,声音满是疲惫,“儿臣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之意,请父皇息怒,务必珍重圣躬。儿臣先行告退了。”
沈徽抬眼,满目森然,冷冷问,“你此刻,还是坚持要纳韦氏女么?”
容与这厢直冲沈宪摆首,奈何执拗的少年却不打算欺瞒,迟疑片刻便即坦言,“是,儿臣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还望父皇能够成全。”
言罢,起手深深长揖下去。
啪地一响,沈徽单掌重重击在案上,猛地挥袖指向太子,“出去!滚回你的报本宫,即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浑身一颤,不敢再说什么,当即仓促告退,离去时脚步蹒跚两下,似是满含委屈。待殿门阖上,沈徽依然抚着额角,其后更以手掩面,过了许久,才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叹息。
那声音勾得人心里一痛,容与走到他身畔,单膝点地,轻缓地抚着他的背脊。
“容与……”沈徽转过身,眉间落满忧伤,容与伸开手臂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让他埋首在自己胸前。
借着这一点点孱弱无力,沈徽再度低声唤他,“容与。”
将他搂得更紧些,容与轻声应和,“是,我在这里,陪着皇上。”
半晌沈徽抬首,渐渐收敛住疲惫和软弱,冷静而迟缓的说,“为什么我的父亲、妻子、儿子都要和我作对,太子已经不小了,尚且还不明白我的忧虑,为了旁人,他们一个个的背弃我……容与,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他唇边有淡淡笑意,却只是徒然地显示出一派萧瑟苍凉。
容与黯然,勉强扯出安抚的笑意,“殿下只是逞一时意气,他还年轻,很多事情并没想明白利害。我再去劝解,你也不必太过伤心。殿下一贯宅心仁厚,对旁人都能充满善意,对自己的父亲更不会有意忤逆。”
“我知道,否则我也容他不得。”沈徽神色恢复如常,眼中再度泛起寒光,“可你不会不懂,我当年有多恨那些,仅仅因为我非长子就反对我的人。这个柴冲之女,断不能留在宫里。”
容与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你决定了么?我以为可以再缓缓,太子如今刚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此刻强行分开他们,只会让太子悲痛之余对你产生怨恨,徒伤父子情分。”
“父子情分?”沈徽挑眉冷笑,好似听到个天大的笑话,“你从升平朝看到现在,看到天家有什么亲情可言?我早说过,父子兄弟,都是骗人的,我不在乎。”
他咬牙,思忖着吩咐道,“你去劝他罢,若能悔改,或许我还会留那绛雪一命。但他别指望能纳她,就是收为侍妾都不可能!皇帝身边不能有这样一个祸患。”
容与颌首领命,欲起身告退。蓦地发觉衣角被沈徽牵住,他凝目良久,才缓缓道,“幸而我身边,还有你。”
皇帝下了禁足令,报本宫里格外安静,连空气中都流淌着压抑的惊慌恐惧,宫人们看见提督太监前来,都不约而同露出一丝企盼,这样寄托众人希冀的感觉,直让容与双肩一沉,步伐不自觉凝重起来。
他没有十足把握能说服太子,沈宪性情仁柔,却自有一股刚硬的倔强,何况此刻两情相悦、情根深种,正值中二年纪的少年呐,如何能硬生生斩断情结?
尤其是当他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寝殿中,太子垂首坐在榻边,身旁站着一袭绛红色衣衫的俏丽少女,她伸着双臂将太子环抱住,以手轻抚着他的发髻,一下一下,极尽温柔怜惜,很像一个母亲在疼惜自己的孩子,给予他的,当是无尽绵长宽广的爱意。
他们专注于彼此的悲伤情绪,浑然未察觉有外人到来。容与只好轻轻咳了一下,出声示意。
这只是一声轻柔而不带有任何威胁性的提示,却让这对相拥的情侣为之一颤。
沈宪抬起眼,满脸惊惧,飞速将绛雪揽在身后,颤声问,“厂臣,你是,是来带走绛雪的么?”
他对自己何尝有过这等防范!容与苦笑,回答不是,“殿下请放心,臣只是来看看您。”
沈宪神情一松,略微放开绛雪,却仍是将她掩在身后,“你是来替父皇做说客,劝孤放弃绛雪?如果是这样,那便不用说了。孤决计不会另娶旁人。”
话说得决绝不留余地,容与摇了摇头,“如果,臣是说如果,皇上一定不许殿下纳绛雪,您是否考虑过后果?如此坚持下去,其实是把心爱之人置于一个极危险的境地。殿下果真那么喜欢她,就应该先为她的安全考虑。”
沈宪立刻警觉的盯着他,“父皇真的起意要杀绛雪?”
这结果不难想象,几乎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容与垂目,以沉默作为回应。
“倘若真是这样,我也没有能力拦阻父皇。只能由他了。”当朝太子突然生出一股镇定,随后很是淡然地,说出一句令人心惊胆寒的话,“请厂臣转告父皇,他可以杀绛雪。我也可以杀掉,他的大胤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