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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徽脸色只微微一沉,旋即已从容笑问,“皇后来了,怎么也不通传一声,如今养心殿的人愈发不济事了。”
秦若臻看着他,面色也和缓下来,连笑容都带了几分柔婉,“是臣妾特地不叫他们打扰皇上的,你这会儿头痛好些了么?”
沈徽点头,“要你陪筵辛苦了,朕好多了,多亏容与给朕按了一会子。”说着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早已下床,垂手侍立在一旁,脸色惨白的人。
容与听他提及自己,身子禁不住就是一僵,忍着难堪回道,“既是圣躬已无碍,臣便先告退了。”
见他微微颌首,容与收敛心神,却行着退了出去。从始至终余光都能瞥见,秦若臻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待殿门即将阖上的瞬间,他听见秦若臻柔声说,“元熙,我陪你去院中赏月可好。”
站在廊下,无意识仰头望向半空,几朵浮云正轻柔的散开,一轮圆月悬在中天。皓然明净的光晕撒在身上,瞬间就让有了他无地自容之感,无处遁形,只能迈着纷乱的步子,仓皇逃离身后那座殿宇。
连着几日下来,再和沈徽相见,容与虽尽量表现如常,可心里还是忍不住介怀,这样不清不楚的暖床行为,就是外人看上去也会觉得暧昧,何况是他的妻子?只怕秦若臻心中早就认定,他是做了沈徽的内宠或是脔奴。
他越想越烦闷,整个人都恹恹的,沈徽明白他的心事,却也不说破。见他成日低垂着眉眼,模样是愈发的可怜可疼,然而心里又极清楚,那样子并不是成心做给他看,也绝不是在等他垂怜。
这人骨子里一点都不为他时不时的亲昵所动,所有的配合,都在无可奈何之下完成。他看得一清二楚,犹是更加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失落。
一个对帝王示好,都能无动于衷的人,他要的究竟是什么?而他要的,自己又是否能够给予得了?
这日才交申时,容与亲自去内阁取当填的奏疏,迎面正看见坤宁宫的明霞,带了几个女孩匆匆而过,那几个人年纪都在十二三岁上下,身穿低等宫人的衣裳,低着头怯生生的跟在明霞身后,他不觉停下步子,问起这些可是皇后宫里新添置的人手。
“是娘娘亲自为皇上选的暖床侍婢,掌印请放心,都是尚宫局亲验过的,”明霞欠身客气的说着,只用眼神一味探查容与的表情。
见他兀自沉默,她唇角漾起一抹讥讽的笑,“您别误会,这事儿是娘娘一早交办的。娘娘说了,连日来辛苦掌印,不好总叫您做点子分外的小事儿。您是皇上要派出去办差的得力之人,说不准儿,什么时候还会让您出去监军,一年半载的不在宫里,皇上身边总得有人伺候不是,这才忙忙的选了人来。”
容与缄默的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自去了,一路上脑中只在反复的想,要是眼下能有个差事,去监军也不错。哪怕是去边塞,去任何苦寒贫瘠的地方都好,他不在乎。
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愿望,想要远离皇城,远离京师,远离有沈徽存在的地方。
只是眼下身在禁中,分内的差事还得继续做,等念完这一日所有的折子,又奉了茶给沈徽,看他闭目品茗之时,容与还是没想到,该如何开口向他请求调职。
“你且下去吧,今儿也乏了,不必你伺候。”沈徽不睁眼,声音依旧显得清冷,只是话说得尚算体恤人心。
容与欠身领命,忽然很想问他,选到的暖床婢女是否合意,却终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无稽,不觉垂目,自嘲的笑了笑。
临出门前,沈徽突然出声叫住他,“若朕派你去监军,你想去哪一处?”
心下倏地一紧,说不上是雀跃还是紧张,容与平静的回答,“臣去哪里都可以,全听皇上吩咐。”
沈徽没再说话,容与却知道,其实这个答案他心里早就有数,或许他也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来暗示,他需要自己离开内廷。
契机很快就有了,天授二年腊月,甘肃天水发生地震,陕甘一带皆有持续复震。巡抚廖通上疏云,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
容与阖上奏折,那些字句还留在脑子里,心中不由揪着难过。天灾*,就是在现代也会造成死伤惨重,遑论是这个年代,医疗资源匮乏不说,更缺乏有效的救援手段。
暖阁里寂寂无声,他看向沈徽,能感受到他眉间愁云隐现,于是一个念头陡然生成,他猜想,或者这会是个皆大欢喜的选择。
想明白了,他便以题本的方式上奏,请调前往甘肃赈灾。然而沈徽阅罢,也只是深锁了眉头,一时并未批复。
又过了两日敕命下发,诏发太仓银万两于延绥、一万两于陕西诸府、一万五千两于甘肃、一万两于固原,协济民屯兵饷,并停免夏税。
随后一道旨意,则是命容与为钦差,与户部侍郎邹廷和一道,前往甘肃坐镇抗灾。
林升又一次开始打点行装,容与在一旁看着,心情难以言喻,想到前方流离失所的难民,甚至饿殍遍野的惨景,固然令人唏嘘,可想到即将要飞出这座愁城,又难免让他觉得窃喜。
临行前一晚,沈徽召他前去,容与知道他定是有要事吩咐。果然见御案上摊开了一道密奏的折子,内容是驻防甘肃的李琏,上书弹劾甘肃巡抚廖通贪赃枉法。
“这趟办差,除却赈灾,还要你查清这件事。朕已授意李琏协助,你可与他商议该如何行事。”沈徽顿了一下,复道,“在没有实证之前,切记不得打草惊蛇。务必要一击即中,明白么?”
听着他的话,容与迅速的想着应对办法,说到廖通其人,盘亘甘肃多年,在当地的势力可谓纵横交错,既要他不察觉,还要尽力搜集证据,看来是时候让西厂的人派上用场了。
案子不可谓不棘手,但显然已是无可推却,容与颔首应是,“臣明白。”
沉默良久,见他再无话说,容与方要告退,在即将转身的时候,他清冷的声音又再度响起,“你知道,朕为什么派你去。”
顿住步子,容与含笑答他,“是,臣是皇上信任之人,所以您派臣前去,也是为了臣能多些历练。”
沈徽支起手臂撑在书案上,半个身子隐匿在昏黄的灯影里,容与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从那片模糊的阴影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这一走路遥千里,山高水长,你多保重。回来的时候,朕要看见一个更为精干的你。在甘肃有任何要求,朕都会尽量满足。”说罢,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容与凝目,向那片阴影深深看了一眼,才慢慢垂下眼帘,“臣谨记皇上吩咐,也请您珍重圣躬,切勿太过操劳。”
翌日,一行携有禁中侍卫并西厂番子的人马离开京师,一路几近车马无歇的向西驰去。
陆路原比水路颠簸数倍,车马劳顿之下,容与不免渐觉疲惫,幸而有林升照顾饮食,日常闲下来还会陪他说笑解闷。
行至河南境内,突遇天降暴雪,不得已容与只得暂缓行进,命一行人等在驿馆稍做停留。
“大人,咱们会在这里待多久?”林升一脸担忧,“行程受阻,会不会延误救灾?”
容与也正惆怅,不知这场雪要落到何时,官道又什么时候才能清扫干净,不过还是尽量宽慰,“皇上已调派甘肃周边府县的官员,先行去安抚百姓,赈济粮食和过冬衣物,只等太仓银和粮食一到,便可按户籍再行下发。待雪稍微小些,咱们也就能再上路。”
林升摇了摇头,撇嘴道,“那些官员可不见得靠得住。大人自小生在京城,没遭过灾不知道。举凡有大灾的时候,可就是这帮地方官和乡绅们发财的好时机。朝廷的赈灾钱粮,倒有多数会落在他们口袋里。”
“那些大户趁机勾结官吏囤积粮食,过后再倒卖给百姓,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我当年就是因为家乡遭灾,这才一路从惠州入了中原,后来又被拐子卖进宫里头的。这些事儿倒也没少见。”
容与虽没经历过,然则这些年史书读下来,也知道林升所说,原是历朝历代在赈灾过程中的流弊。元末流寇盗贼四起,很大程度也是因为灾年时,百姓没有吃的,只得以树皮充饥,继而引发出易子而食的惨剧,无以为继的灾民只能聚众为盗,强抢乡绅——这也算是官逼民反,活生生的案例。
“唉,大人也别忧心了,您是钦差,到时候那廖通也得听您的,咱们只盯紧了他也就是了。”林升见他面色沉郁,贴心的递上一盏茶,“这是我特意带的阳羡茶,虽没有好水,这会子凑合着喝些,也算聊胜于无。”
容与笑着谢过他,因提到阳羡茶三个字,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晚在他的居所,曾为沈徽煮茶的事,彼时给他煮茶,用的也正是阳羡茶。
明明都已离开了,竟然还是会想起他。容与轻轻一哂,只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难控制,这份忠诚俨然已是无可救药。
“大人再尝尝这个,是我吩咐厨房新做的。”林升又奉上几份点心,一盅盖碗里竟是清炖狮子头。
容与只吃了一口,顿时赞道,“香糯味醇,好手艺。”心下却不免生疑,“眼下咱们在豫界,哪儿来的这么会做淮扬菜的厨子?”
被他一问,林升立刻目光闪烁,支支吾吾起来,容与更加疑惑,“阿升,你如今也不跟我说实话了?”
林升挠挠头,冲他憨憨一笑,“您这舌头也忒好使了,我就是想瞒也是瞒不过去,咱们这儿,确是有位精通淮扬菜的大厨,只不过不是驿馆的人罢了。”
到了这会儿,容与已隐约猜到,却到底难以置信,“她人在哪里,请她来让我见见。”
“唉,看来今儿不见都不行喽。”林升哂笑着冲门外喊道,“我说方姑娘,您可以出来了。大人要见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量颇小的内侍走了进来,垂着头一直走到容与面前,缓缓抬眸间,容与已认出来,果然是从扬州跟了他上京,一直被安置在他府上的方玉。
“胡闹!”架不住一阵气恼,容与转顾林升,“谁许她跟来的?”
“是奴婢自己要来的。”方玉抬起头,目光灼灼,“您别埋怨阿升,是我死乞白赖求了他,他没办法才答应带上我的。大人,自打您回了京,再没来看过奴婢一次,奴婢成日在家什么事都不做,阿升又把您每月的俸银拿来给奴婢打点花费,奴婢白用您的钱,可从来没伺候过您一天,您知道奴婢心里头多过意不去,多难过么?”
容与摇头,“你要是觉得闷可以告诉我,我让人陪你在京里转转也就是了,何苦跟这一趟,我是办差且还是赈灾,不是去游山玩水。”
下意识看一眼那长衫底下的莲足,她此时虽套了内侍的靴子,但想必不会舒服,也不知道这半程路下来,是怎样熬过来的。
“奴婢没想去游山玩水!我知道大人是去办正经事的,难道正事就不能带着我么?可见您还是嫌弃的。奴婢又不给您添麻烦,只是想着,您身边只有阿升一个人,他是男孩子心哪儿有那么细,万一有什么想不到的呢。奴婢是真心实意来照顾您的,您大可不必替我担忧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神情是亦嗔亦喜,容与看在眼里,淡淡道,“谈不上嫌弃,既然你执意要跟,我也拦不住,路上若有什么不适,你只管告诉我,别硬撑着就好。”
对外人不好太作色,说完,他转顾林升,却已是一脸严肃,“这事你办的不妥,隐瞒我在先暂且不提,只是我一个内臣,出门办差还特意带了女眷,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会怎样大做文章?你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利害吧?”
林升一愣,瞬间臊红了脸,嚅嗫道,“是没想那么多。我见她求得可怜,这才答应的,早知道会给您惹麻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那,那眼下她已经跟了来,咱们就一直让她扮成内侍别露行迹,这样总行了吧。”
容与轻轻一叹,叹过复笑了笑,“我也不是怕麻烦,反正麻烦总不会断的。你只记得以后做任何事前,都要想清楚结果。”说到这儿,他不禁笑出声,“其实你这一回算计我,倒是挺周详的,到了这里才肯让她出来见我,必是想着已经跟了半程,我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好大费周章的把人送回去,对不对?”
方玉已听出他肯留下自己,心情甚好,抿嘴笑道,“这却是阿升的主意呢,可见他还是了解大人的。您可千万别再怪他了,他这一路都担心死了,就怕您骂他。”
“才没有呢,大人别听她乱说,您也从来就没骂过我。”林升讪讪的,为转移话题,瞪着眼睛嘱咐起方玉,“倒是你啊,既然来了,就好好服侍大人,没事多做点可口的东西,大人虽不挑食但是也有自己喜好,你用心学着点吧。”
方玉忙笑吟吟的应了,“大人也不必觉得奴婢没用,奴婢是苦出身,当年淮河水患的时候,也曾做过灾民。虽然那时还小,可也记得个中辛酸,还有官老爷们的嘴脸,说不准,奴婢到时候还能帮到大人呢。”
容与面上微微一笑,心里却略有些发酸,天下灾祸不断,到底多少小儿女流离失所,眼下身边最近的两个人都是如此。而他具身体的原主呢,想必也有个凄凉的童年,不然何至于卖身入宫为宦,可见世道艰难,苦的永远是底层百姓。
只是那时他绝想不到,方玉竟会真的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助他解决掉一个棘手麻烦,令他心生感激的同时,也牵扯出彼此,长达十余年的纠葛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