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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敷过后,青淤吸收的快了一些,容与活动着膝盖,感觉应该能应付接下来,几个时辰的侍奉站立。
不能支撑又如何?横竖也没有别的选择,一步步被推着走到今天,他已不想再退却。沈徽的确不好捉摸,心性酷忍,有冷血无情的一面。这些从前他都看在眼里,然而到底没有亲身经历。
可平心而论,沈徽对他可谓相当宽容,很多时候两个人独处,他可以直言表达己见,也可以反驳沈徽的决策,那些对话内容让不知道的人听见,只怕还要以为是正常君臣间的交谈。
起初他多少也有些惴惴不安,然而沈徽用纵容的方式,让他慢慢对这种相处习以为常。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被沈徽惯坏了。
离开沈徽呢,他在这深宫里什么都不是,他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沈徽对他的宠信上,既然如此何不好好利用?
厌世感已逐渐被生的愿望取代,积极的活下去,从一个见证者变成一个参与者,也未为不可。
待林升为他收拾利索,敷好药,容与便赶去暖阁,沈徽正难得享受一刻闲暇,捧着卷闲书在翻看,见他来了也不多话,只是瞥一眼,随意道,“知道疼了,往后就要长记性。”
总归是要敲打两句,容与低头一笑,规矩的道了声是。
见那茶盏上头热气已散,才要往他面前放置,却听他道,“味儿不正,你重新给朕煮一壶来。”
容与忙应下,一面取了龙凤团茶,沈徽也不回头,淡淡道,“茶水上的人不经心,这一批都要罚,再挑好的上来。往后你在跟前,不许旁人插手文房茶点一应事体。”
自己煮的茶真有那么好喝?还是他习惯性地不相信旁人?想着又有一群人要受责,容与无声叹过,提起银瓶专心注汤。
等到侍弄好茶水捧给他,他才闲闲转头,看了一眼容与的腿,顺手扔给他一个极小的瓷瓶,“晚上涂在膝盖上,朕让人配了几幅膏药,这会儿已送去你屋里了。”
这是君主赏罚有道,也是深谙打一记巴掌给一个甜枣。
容与忙谢恩,刚要艰难曲膝,沈徽已抬手阻止,“免了,今晚不必上夜,且去好好歇着吧。”
这才想起今晚该是轮到他值夜,容与心里顿时一阵感激。
上夜的时候,是要在稍间里窝一晚上的,不敢睡实,一夜都要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皇帝或要起夜,或要茶水,总之必是要手脚麻利随传随到。眼看着天越来越凉,一趟趟折腾下来,好容易偎暖和一处地方,回来歇下必定又都凉透。
这过程确实折磨人,再加上昨天熬了一晚上,现在精神已有点迷蒙,要不是在御前当差须提起十二万分小心,只怕他上下眼皮早都打起架来。
面对这两句实打实的恩典,容与忙躬身,发自肺腑道,“臣领旨谢恩。”
如此杨楠一事就算风平浪静的过去,容与也到底年轻,养了两天腿伤已无大碍。不过前朝却又忽然风起云涌,正是甘肃撒拉尔回民起了叛乱。
几日后,沈徽已急召秦太岳等内阁辅臣商议平叛,毕竟这是他即位以来,边疆第一次起战事。
“臣举荐一人,山东巡抚程仁浩,此人在洪泽湖剿匪颇有成效,用兵素以诡异独断闻名,皇上可派他领兵平叛甘肃之乱。”
秦太岳所说之人,是升平二十五年二甲进士第七人,授兵部主事,后外放山东,一直以来都算是他的嫡系。
沈徽沉吟道,“叛军与盗匪不同,且撒拉尔部盘踞祁连山一代,山地与水域作战又自不同。程仁浩并无山地作战之经验。朕觉得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朕心中已有一人,前任云贵总督李琏,各位辅臣以为如何?”
云贵总督李琏贪腐案是沈徽即位前办的最后一桩大案,李琏是三朝老臣,战功素著,曾有长胜将军之名,后因功自傲在云贵一带结党贪污,被秦太岳门生大理寺少卿裴炎琦上书弹劾。此人早被革职下狱,如今还羁押在刑部大牢中。
果然秦太岳率先反对,“李琏贪赃枉法居功自傲,在云贵结党横行无忌,先帝震怒曾言永不起复,眼下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何以非要启用他?臣担心皇上若执意如此,恐难平天下人之口。”
“也不尽然吧。”沈徽轻声一笑,“先帝在时,虽恨李琏之贪,但也顾念他征战多年立功无数,才网开一面只判斩监侯,阁老怕起复他难平天下人之口,可天下人想法也不尽相同,譬如刑部主事李松阳,今日就上书奏请重新启用李琏。容与,给辅臣们念念李松阳的折子。”
容与接过那题本,见上面加封一个秘字,知道是近日沈徽为改革奏疏皆需通过内阁再转司礼监呈上,期间多人经手不但容易泄密,更不利于下情上达,所以特准部分官员有秘奏之权,以便直达天听。
跳过无关痛痒的部分,他直接念道关键之语,“李琏历任封疆,干力有为,能征善战,素有平叛之功,三十年来未尝败绩,请用议勤议能之例,宽其一线,准其将功折罪,再为朝廷定边。”
容与一面念,一面思量,沈徽早有起复李琏之意,也清楚一定会遭秦太岳反对,所以一早授意李松阳上疏,此刻正好拿来堵秦太岳等人之口。
秦太岳沉吟不语,面色稍有不豫,但还算平静,“看来皇上心意已定,李琏之能倒也适合担此重任,但若其此次平叛失利,或其后再有枉法之事,臣恳请皇上再不能曲法姑容。”
沈徽微微颌首,随即下旨将李琏从刑部大牢中提出,赏三品昭勇将军,着两日后赴甘肃总办军务。
容与见到李琏,是他收拾齐整来御前叩谢皇恩时。其人已年逾五十,依然身健目朗,俯于阶前深深叩首,“皇上隆恩,恕臣死罪,臣必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人是沈徽亲赴云南捉拿到京,其后不杀自然大有深意,如今放出来委以重任,如此一来,哪个还能不死心塌效忠于他?这颗甜枣给得足够大,也足够有诱惑力。
李琏确实殚精竭虑,顿首良久,才抬头道,“臣后日即启程赴陇,尚有一事担忧,请皇上务必保证大军所需,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切勿出现升平三十年,平叛广东时所遇大军断粮之祸。”
沈徽眉尖登时微蹙,安抚了他两句,更叫他放宽心,随即又准了他享千里秘奏之权,这才挥手令他告退。
只是李琏走后,他眉间的愁云更盛,以手支颐,径自沉吟不语。
因连日来在他的授意下翻看过户部档案,容与很清楚目前的财政状况,不免跟着担忧,“甘陕自去岁大旱,官仓储备粮已告急,此时用兵,怕是要从川西一带再征粮草方能补给。”
“朕已答应李琏保证粮草,不能食言。可这一处虽供应的上,还有别处呢?总是捉襟见肘。户部记档你都看过了,说入不敷出都是轻的,若此时再有战事天灾,朕真是拿不出钱粮来了。”沈徽叹了一叹,“如今东到辽东,北到宣大,西到甘肃,南到交址,屯兵百万所需的粮食就够朕头疼的了。”
容与沉默不语,不禁也在想,从哪里才能生出这笔钱来,却听他忽然问,“你说,天下间最富的是什么?”
容与微微一怔,旋即想到,“是盐。”回忆起幼年时在内书堂读过的史书,脑中灵光一现,“北宋时用兵抗辽,边防储备也曾不足,曾推行过折中法。由官府印引,编写入册,有商人自愿纳粮草至边塞者,按所纳数目,派发盐引。皇上不妨照此方法,或可解决屯兵所需粮草之急。”
沈徽薄露笑意,点了点头,“朕也想到了这个,正打算在两淮先行推广,让户部出榜招商,由盐商出粮运至各边塞,粮仓登记所纳粮数填以仓钞,盐商持钞换取盐引再行销售。全国盐政归属户部,其后再设都转运盐使司,掌管一方盐政。”
停顿下,他脸上又隐隐有些惆怅,“只是此事关乎朝廷财政、边疆战事,不容小觑,落在那帮贪腐成性的人手里,难保不会贩卖盐引中饱私囊。所以须得一个朕信得过的人去办,代朕考察合适人选,任职盐使一职。”
容与颔首,“那么皇上可有属意之人?”
沈徽勾起嘴角,却露出一丝苦笑,“如今朝中能让朕信得过的,屈指可数。这个天下最肥的肥缺,朕不想让它落到秦太岳一伙人手里。眼下,朕确是只有一个人可用。”他回首一顾,沉声道,“容与,替朕下一趟扬州,办好这个差使。”
知道他早晚会用自己,却没想到这么快,又是这么急。容与舔唇,迟疑道,“臣……怕自己不能担此重任……”
沈徽瞥了他一眼,面容严肃,“朕如今找不着几个能相信的,今年恩科之后,新人为政尚待观望,朕才点了你提过的阎继任扬州学政,此人是否堪重用,你去两淮不妨再替朕考察清楚。”他扬起脸,用了质问的口吻,“你是朕身边最近之人,竟不想为朕分忧,只想着如何推诿差事?”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却,就要被扣上不肯为主分忧的大帽子了,容与只得深深行礼,“臣感念皇上信任,皇上交办的差使,臣定会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