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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柱侧头看方墨。她正垂着头,毡帽下的半张脸黑漆漆的,只鼻尖微微有些泛红,身上穿得是他的灰布袄子,因是这些日子一直在少见天日的马车里打滚,这身衣早看不出原来颜色,她病了这些日子,一身灰暗的厚重越发衬得瘦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的样子。
刘金柱拍了拍方墨的手臂,低声说道:“乌远成虽是不算大,南北来往的商队却是不少的,你在乌远城脱了身,可以跟他们一道回漠北去。”
方墨却摇了摇头,低声难过说道:“叔,我没有到过乌远城,又不会说北狄话,身上又没有钱物,人家商队怎地会带上我?叔,你别丢下我,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方墨的话说得刘金柱心中黯然,便也纠结起来。这丫头的年岁与他闺女差不多,乖巧懂事,他自病后,就一直是她照顾的。虽是常有出乎意料之外的举动,对他却十分好。她一个小姑娘,若是不能在乌远城脱身,等被拉到了大都,那定会生不如死的。可是要在乌远城脱身,就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是件容易的事情?便是侥幸在乌远城脱身,可那境地,她一开口就会露出破绽来,没钱没物,想要穿过荒无人烟河西高原回到漠北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方墨见刘金柱不再说些丧气话,知道自己的说辞打动了他,便又低声说道:“叔,你别多想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咱们两个一起想办法逃走,然后你带我会漠北去。”
刘金柱叹了一口气,又拍了拍方墨手臂,低声说道:“苏墨,等到那一日再说吧。你睡吧。”方墨应了一声,裹紧身上袄子在刘金柱身边蜷缩成一团。
方墨应了一声,裹紧袄子在刘金柱身边蜷缩成一团。夜里下了寒霜,马车上虽是罩了一层厚重搌布。却冷得惊人,四下透进来灯火幽静,马车里空气混浊,刘金柱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又闷又慌,睡不着,于是干着眼睛。身边的丫头呼吸轻浅,转眼就睡沉了。这孩子虽是胆大不输男儿,却到底还是姑娘家,又这般小。若是他闺女还活着,遇了这种境地,也不知道会慌成什么样子。
当日北狄人来得突然,他在家门口就被扭走了。他婆娘虽是眼疾手快关了门去,却也没有撑多久。北狄人一脚将屋门踹开来。拖了他婆娘上了后面的马车。不多会就又从屋里拖了一人出来,扔到他面前。
这人穿了他的灰布袄子,带着他的毡帽。一张脸脏兮兮,分明就是小子。可是他家里除了醒来没几日的苏墨那丫头,哪里还有其他人?他一时不敢相认。那小子挣扎着坐起来,冲他一笑,唤了一声“叔”。
他一惊,这声音虽是粗糙,可笑容却是假不了的。他赶紧将她搀扶坐起来,因是四下都是人,他不好多说什么,心砰砰直跳。将她拉在自己身后。北狄人抓了人,马车就用厚重搌布盖了,赶车上了路去。满满一车皆是青壮汉子,独苏墨一个丫头。他提心吊胆,这要是被这车里的汉子看出方墨的底细来,那还得了?
谁知道他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苏墨这丫头跟一众汉子挤一车里,言行举止几乎看不出破绽来,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有一点娘们的忸捏,凶起来比一般汉子还要狠几分,拿了一块石头就能往抢欺负她的壮汉子头上砸。
车队进了河西高原,天一日冷过一日,苏墨这丫头能自己站起来了。他们这些人每日里只许一回吃食,透两次风,余下时候都困在黑漆漆马车里面,对外面境地一概不知。北狄人对他们这车汉子看得严实,便是透风解手时,都有数人看守,苏墨这丫头虽是进食不误,可是喝水远比他人少,总是瞅着晚上透风解决这问题。一路上竟是无人看出破绽来。
他婆娘在后面的马车里面,两人虽是说不得话,但是每回透气时都能见上面。北狄人对女人的看守要松懈多了,有一日夜里,后面马车里的女人有两个胆大的,竟是生了逃心,趁了透风解手时逃跑。
可是两条腿的女人如何能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两个女人很快被抓了回来,北狄人将她们押在中间,当众剥了衣衫,被一众疯狗似的北狄人拖到山壁那边去。那凄厉的哭喊声让所有的人都胆寒。
次晨,两具光溜溜辨不清面相的死尸被摆在大伙面前了,后头马车里的女人有几个当场就厥了过去。他婆娘也受到了惊吓,脸色越来越差,没几日就病倒了,一并好几个病倒的女人,都还没有断气,就被扔下了山去。
他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半死不活躺着,到了夜里同车就有人过来扒他身上的袄子,解了几颗扣子后,就突然鬼哭狼嚎起来,他模模糊糊地看见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小丫头单膝蹲伏着,脏兮兮脸色一双眸子竟是闪着凶狼一样幽深光芒。而他前面有一人抱着手胳臂正凄厉惨叫着打滚。
北狄人掀了搌布,将那人揪了出去,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鞭抽,那惨叫声惊醒了他。他侧过头,马车里面其他人都畏畏缩缩蜷缩在另一边,而自己身边则分外阴寒,十五六岁的丫头倚栏柱而坐,昏黄灯火映照在她脸上,她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幽黑眸子里的冷森凶狠令他都不寒而颤了。
苏墨转头看见了他,挪过来,低声问道:“叔,你醒了?”近在咫尺的面容小巧而瘦弱,眸子黑亮清澈。他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看走了眼。而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于是将她拉过来,低声说道:“苏墨,莫要惊慌。”
苏墨点了点头,两人一并坐着,听人声喧哗。挨了鞭抽那人次日就不省人事了,被掀下了山去。这马车里面少了刺儿头,就安静了许多。他伤了心肺,被闷在马车里,身子越发不济。后来的日子全靠这小丫头才撑到了现在的。
刘金柱想到这里,又转头看了看方墨。方墨蜷缩成一团,头上毡帽歪斜了,露出额上极柔软发际,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眼睛正合着,静怡而乖巧。刘金柱伸手将方墨头上毡帽拉正了。他是靠着这孩子才活到现在的,理应帮她一把。可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心里却明白的很,能不能熬到乌远城都难说,又怎么能带她回漠北去?
刘金柱叹了一口气,喉咙一痒,立时用手捂了,闷咳几声。
旁边的方墨睡得并不沉,听了声响,睁开了眼睛。刘金柱正转辗反侧,一张青紫的脸色满是纠结神色,合着眼睛,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月上中天,外面的篝火渐渐暗淡了下去,四下里寂静无声。方墨等刘金柱合眼睡沉了,就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伤腿。她现在行走已经无碍,但是要快跑却仍是不行。按刘金柱所说,再过四五日,就可以到乌远城了。她若是不能在那里脱身,那还真有可能被这车队拉到北狄的大都去。
北狄抓了他们可不是要带到大都好吃好喝供着的,这几车奴隶定是能为他们换得不少钱物。大都那地方,满地都是北狄人,她伪装的再好,模样和语言首先就关过不了关。北狄人将管辖下民众分了等级,漠北往南的人是最低等的,一般身上都带着低等奴隶的印记,到了那里,她压根就是寸步难行了。
乌远城是边城,虽是北狄人的地盘,但是来往商队混杂,她要想回到漠北去,就必须得在乌远城逃走。可这么短时间,她这腿伤哪里会这么容易就复原?一着不慎,引得旧伤复发了,她下半辈子就不要想再用腿走路。
方墨轻轻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伤腿上下轻按一阵,又略伸展一番。正忙着,突然听到外面有女人咯咯几声轻笑。她停下手中动作,将马车上面搌布掀了一道缝看出去。四下里篝火暗淡下来,周围围了一圈的北狄人皆睡得死沉,鼾声四起。而不远处的大帐那边则灯火通亮,中间那座大帐旁边站了一个女子,鬓发微乱,单薄衣衫裹着玲珑身躯,正用纤手捂着嘴巴咯咯直笑。
那大帐门帘突然被掀开了,出来一个高壮北狄汉子,约莫二十来岁,肤色浅白,五官深邃,脸上挂着慵懒笑意,只披了一件单衣,裸露着半截胸膛,在大帐门口站了片刻后,鹰鹫眸子微微一扬,一下子转到大帐旁边,将藏躲的少女一把扛着肩上。那少女尖叫连连,抱着那男人脖子一边笑,一边叫,两人身子几乎要成一体去。
那男子扛了美女大步回大帐,里面很快又传来女子如猫一样的尖细叫声。
篝火旁边有好几汉子被惊醒了,往那边张望过去,咽口水的声响隔这么远都能清楚听见,有几人忍不住小声羡慕起来,目光往装了一满满一车女人的马车看过来。
方墨轻轻放下搌布。
赫连一部的这位少主子玩心倒是不小,这半夜了,居然还在折腾。
她要不就在这家伙身上做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