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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浅看出自己现今正身处在一块不大的腹地,四周皆有高大的沙丘环绕,而这隐蔽之地包括她自己在内就只有三个人——三个活着的人。
月色惨白,只映得曹千流的脸更显阴戾。相距甚远的角落中似有凄凄鬼火,火光掩映下,轮椅上的少年衣袂随风而动。
羌浅又惊又喜,疯了般发足奔去,然而身后一股阴风骤然袭来,她足下立时像是没了凭借,向前扑倒在沙地上,流霜剑脱手而出。
因见到了戚烨,她早丢下了戒备之心,曹千流便如此轻而易举将她制住。
继而,她看到了一地枯骨与几具干尸,零零落落,有些骨骸上还粘连血肉,似笼着一层来自阴间的光。冷汗一滴滴从背脊冒出,她觉得那些尸骨并非禽兽之骨,而是人的骸骨。
是有多少人死在了这不毛之地?
“这剑又回到了姑娘手中,那便再次由本座暂代姑娘保管。”曹千流阴阴一笑,不知何时已到羌浅身边。
羌浅惊心未定,又已如飘零之叶被曹千流擎起,再落地时撞散了火堆,正摔在戚烨身侧,与他目光交错。
“我不是在做梦,我是真的见到了你!”她唤着戚烨的名字,攀住他轮椅一侧,只感有千言万语欲诉。
戚烨缓缓合开眼帘,眉宇间忧悒浓锁,以极低的声音道:“不是让你照顾寨中人,你怎么跑入了这大漠中……”
“别说我,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连解释一句都不愿意就撇下我?!”羌浅鼻子一酸,热泪便滴落戚烨手背。
与此同时,一股焦糊之气涌入她鼻中,她转目之际便见到火堆之上架着已若炭黑的物块。而曹千流也在片刻间踏着满地尸骸走来,步履阴沉诡异,地上骨骼碎裂之音令人悸颤不已。
“本座当是恭贺戚公子得与佳人重聚。”他语声阴气颇重,如此一句只教人听来汗毛直竖。
“是我应多谢曹大人不吝相助。”戚烨清冷对答,说罢转首垂目。
曹千流目光阴中带柔,柔中带狠,并不似想要多言,侧目看一眼羌浅与戚烨两人后便转身远离,在对侧沙丘阴影下盘膝而坐,面目皆隐于黑暗。
不过一时间,羌浅不明之事便已诸多,有太多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告诉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她的声音已哽咽。
“你先告诉我,那场风暴是否使得你与小姨等人分散。”戚烨以近乎耳语之音道。
“你——你怎知道?”
“你们都不肯留在关内,我又有什么办法。”戚烨自谑般摇首,清逸面庞不现血色。
“我担心你!其他人也一样!”羌浅就要喊出来,“我不明白,你到底把我当做是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有事瞒着我!究竟有什么事我们不能一起面对?!”
“放低声音,曹千流功力深不可测,你我之言他当都能收入耳中。”
羌浅的两肩急剧地颤着:“好……好……你的伤怎样了?”
“过了这么多日,早已没什么大碍了。”
“骗子!你的脸色那么难看!”
“你若看到了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脸色也不会好看。”
“几个时辰前,发生过什么事?”
“这四方的沙丘是流沙,陷入其中,大多不再有生还之望。你冒失攀上就是自寻死路,确实是该感激曹千流的。”戚烨不着痕迹地移动视线,“看到地上的那些白骨了么,流沙随风而动变换方位,死者骸骨便显现出来。”
“我刚刚已九死一生……”
“所以你该知道自己的举动是有多不明智。”戚烨无声叹谓,“在那狂风来临前,你应已见到路上死人无数,而那场几十年难遇的风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有更多人因此而丧命,所以真正能入大漠深处者已寥寥无几。”
“那场大风暴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大到使曹千流的队伍半数埋入黄沙,另余隔绝千里。”
“那你又是怎样——”
“曹督主的功力你见识过,他不会让自己有事,我便不会有事。”戚烨的鬓发被风吹起,“那场狂风过后,有些内功深厚的人侥幸从流沙中逃脱,也来到这里。可是他们水粮皆尽,到后来为求生存,便做下了令人发指之事……”
他忽而停顿,斜目觑向地上尸骨,又道:“曹千流与我到此地时,正见到那几人割去伤重同伴的手足分食。你瞧,那烧焦的肉仍在火中……”
听到此处,羌浅只觉腹内翻滚,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喉咙,不禁干呕连连,难以置信道:“竟然会出现这种事,人竟会吃人……那这些人呢?如今怎么不见?”
“化为干尸,与众死者同眠。”戚烨眸光微转,“曹千流似修习了一种能吸人精髓的内功,这些人合力都不是他对手,皆被吸干内力弃尸一旁。”
“那曹千流岂非是天下无敌?!”
“确是如此。”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
戚烨远望冷月,若有凝思:“不日即是月圆,曹督主欲往‘海市蜃楼’,就带他去。”
羌浅伏在他身侧,却想起了昔日自己初入大漠时的情境,骁勇狠绝的左愈明左千户便是埋尸在“海市蜃楼”之中。这一刻,她似乎猛然明白了戚烨心中所想。
“唐自傲……雷厉……”她把在绿洲中遇到唐苏等人之事也告知了戚烨。
戚烨听后淡淡道:“那胡人富商是曹千流人马并无议,唐自傲与雷厉多行不义,承受这般苦果也不为过。”
“我最后还是将解药给了那昆仑派的弟子,望他能前去绿洲。你……会不会怪责我?”
“心善如你,我为何要怪责。”戚烨轻启唇角,“唐自傲与雷厉毕生所求都埋葬于这荒漠中,想来他二人有生机可寻,便会向‘海市蜃楼’去,这倒与我意合。”
“我们已离‘海市蜃楼’很近了?”
“那城镇一隅已在足下。”戚烨目色深远,以指尖轻轻滑过羌浅脸颊,“你也是有趣,路途艰难,却不觉疲累。”
“我——”羌浅欲语还休。她其实早已精疲力竭,浑身骨骼都似散了架,只不过因心中坚定不移的信念,方才支撑了这么久。
“我们还能走出这大漠,对不对?”她扬起眼眸。
“当然。”戚烨音色虽轻,却自存笃定。
风吹过隙,沙鸣声声,羌浅的乌发止不住纷乱飞扬,她侧脸之际牵动了上身,闪着莹光的短笛自她怀中跌出,恰好落入戚烨手中。
“原来你将这笛子找到了。”戚烨倾倒笛管,沙尘从孔隙中溢出,“吹一曲给我听听吧。”
“嗯,好。”
羌浅取过笛子,略显生涩的音律不时飘然远空,而戚烨眸光则更为凝远,似潜藏着一束羌浅极难觉察的光。
……
这一夜羌浅一直被不安所扰,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迷迷蒙蒙间,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娃娃,仿若以幼童之眼见到了那名只在虚幻中现身的女子。女子抚摸她头顶,语声温柔,动作轻缓,却唯独面目模糊不清,让她又喜又急。
这时平地突来一阵怪风,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巨响。跟着,她的身子便离地而起,宛若被女子紧夹身边。在这之后,她被女子抛向了空中,小小的身躯经历着巨变。
“快走——快走——”女子在她身后急呼。
她伸手抓向那女子,可仍只见到女子似被一股巨力牵扯,坠入无尽深渊。
“别——别——”她同样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倏然睁开双目。
天空泛着黎明的浅白,她的双臂伸向空中。
“是什么样的梦,能使你在睡着后也手舞足蹈。”戚烨宁静地看着她。
她抱膝而坐,喃喃道:“又是那个女子,我又见到她了。我感觉越向这大漠深处来,自己便离她越近……”
戚烨却在此刻幽幽道:“她是个很好的人。”
“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我说,她是个很好的人。”戚烨复道,“当年,她曾让我感受到与母亲相同的温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羌浅彻底糊涂了。
“到了‘海市蜃楼’,你就懂了。”戚烨一边说着一边举目对侧沙丘方向,眸色却突地一凛。
只见曹千流已腾空而起,其周身如卷起阴风,而他面向的沙丘之上此时又出现了一人。那人能飞速奔行于流沙之上,功力也是深不可测。
羌浅心神一晃,惊觉来人身形甚是熟稔,竟是多日未有音讯的雷霆。
纵使沾染一身风尘,雷霆身影依旧迅疾如电,与曹千流此种高手相对毫不退却半步。曹千流一势初起,掌风已卷起层层风沙,雷霆全身瞬间被沙雾困拢。但他全然不顾这阻障,携带沙尘飞步奔行,一个拧身便转换身姿,又以迅雷之势反攻。
曹千流唇含阴笑,袖摆微动便扬起了更大的风沙。雷霆身形正处于半空,风沙直袭向他身体,天空中仿似无形张开了一张巨网,不过顷刻之间,雷霆已被这巨网所俘,若折翼之鸢直坠地面。
曹千流自另一侧轻身落地,于雷霆挣扎站起时再度袖起风卷。雷霆最终不敌,匍匐在地剧烈喘息。
曹千流冷睨雷霆片刻,反倒将视线对准身在远处的戚烨,拍打身间沙尘:“戚公子昨夜的笛音,实在妙极。看来那暴风过后幸存者众,其力不过尔尔。”
戚烨轻合双目一语不发,状若未曾听闻曹千流所言。
雷霆在曹千流身后咬紧牙关道:“曹千流,你将我父亲与舅舅等人藏在了哪里?”
曹千流凤目回视,从袖中抽出锦帕轻压唇角,阴柔道:“雷少侠对本座不敬,并非首次。本座起先见你为可造之材,供你荣华之路,你却如不化顽石,真是可惜的很。”
他说话之时右手掌风遽现,须臾间轻翘兰指已化作了阴界鬼爪。
“能助本座运功,你也算不负此生。”曹千流这阴爪向雷霆抓去,雷霆身躯随即便凌空腾起,湍急的气流从他面上游走而出,被曹千流吸入掌中。
“雷大哥!”羌浅惊愕万分,再不能坐视不理,一个腾跃奔向两人。
熟料曹千流根本不必回首,左袖已翩翩翻转。
羌浅直撞上了一睹不可目视的气墙,摔落地上身感裂骨之痛。她一时半刻无力起身,却听一缕清幽之音自远方传来。
“曹督主取人性命自是易如反掌,但‘海市蜃楼’内宝藏不计其数,多留一人,便有多一人为督主搬运宝物。”
那是戚烨的声音,羌浅好似是第一次听到他以这般高的音量言语。
曹千流却只轻蔑一笑,似对戚烨此言毫无所动,右掌缓慢旋转,雷霆体内真气更加快了速度汇向他掌心。
羌浅一阵锥心痛惋,眼见雷霆于痛苦中失去意识。
然而曹千流突然掌心反转,也是在这一瞬,自雷霆身体涌出的气流竟戛然而止。雷霆半悬空中的身躯噗地倒地,只余胸膛微末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