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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高昂头,只拿余光一扫众人,厉声道:“冯大人,这可不是本王说的,陛下早就听人密报,说你们西郡公府复国之心不死,枉负圣恩,当即大发雷霆传下圣旨。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哪里还能去追问何人密报?”
冯朗道:“既是有人密报,理应拿出证据,与微臣当面对质。微臣对陛下绝无二心,怎会做出此事?定是有奸人挑拨离间。恳请殿下转告陛下,万不可只信奸人之词!”
“大胆!冯大人这话是在斥责陛下昏庸,受奸人挑拨吗?”
“微臣不敢。”冯朗跪下磕头,“只是‘谋逆’罪名微臣承担不起啊。”
“冯大人承担不起,难道要本王替你承担?”安王的脸隐藏在黑夜的暗影中,看不清楚,声音却是带着冬夜的深重寒意:“冯大人,你是个聪明人。陛下为何会下此旨意命我前来,你岂会不知?”
“殿下,”冯朗抬起头,一字一顿,声声却如啼血般苍凉:“皇上,是不是不肯放过我北燕族人?”
“哼。”安王冷哼一声:“你心里岂会不清楚?说到底,你也是前燕太子,前燕又是汉人所立,被汉人追随。你觉得,我大魏朝能容得下吗?”
“微臣早已举国归顺大魏,绝无复国之心,更是从不理朝政,陛下难道还不相信微臣吗?”
“哈哈哈哈,冯大人,你现在没有,可不代表以后没有。”
“殿下!微臣从未想过,微臣只求保全族人性命,并不想去争夺——”
“冯大人!”安王不耐烦地打断冯朗的话:“你解释这么多又有何用?”
冯朗的身子微微发抖,双拳紧紧攥住,说:“我本无罪,生为北燕族人,即是罪过。陛下是这样认为的吗?所以就要赶尽杀绝?!”
“啧啧啧,冯大人,你看你一口一个‘北燕’的,还说自己并无一丝一毫复国之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冯朗仰天大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怪只怪...我眼瞎,看错了拓跋焘!还以为他真的能以君子之心,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看错了!你们这些异族蛮夷,怎会知道君子之德?”
“逆贼冯朗!居然敢直呼陛下名讳!”安王身旁副将拔剑起身,南安王摆摆手:“别急,看着他还能说出什么肺腑之言。免得世人说陛下乱诛忠贤。”
冯朗怒视面前这位皇子,他冷漠地盯着冯朗,就想从他身上多揪出把柄,好把这顶“谋逆”的帽子结结实实的套在他身上。冯朗的手扶上了身侧的佩剑。
冯昕在背后看见,害怕极了,颤声叫了句:“父亲!”
冯朗转过头,看到冯夫人带着年幼的冯昕和冯照跪着,冯夫人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少不更事的儿女满目惊恐。
冯朗“咚”的一声跪在安王面前:“恳求殿下,就杀我一人,高抬贵手,放过妻儿族人!”说罢又是连磕响头:“谋逆是我一人之罪,他们并不知情,还望殿下开恩!开恩哪!”额头触地声声沉重,坚硬的泥地上渐渐地浸染上血色。这声音每一下都锤击在冯家人心上,冯夫人心痛失声喊:“夫君!”
安王却丝毫没有被打动,冷冰冰地说:“谋逆向来是满门抄斩。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冯朗闻此言,缓缓抬起头,额上的鲜血直流,悲切道:“你今夜前来,就是准备血屠满门?”
安王伸出右手,端详着手上的扳指:“倒也不需要非得今夜,若冯大人识时务,乖一点,本王倒也可以多留几日,还能保你们吃顿上路饭。”
冯朗嘴唇哆嗦着,面色铁青。他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愤怒于拓跋焘的背信弃义。本想自己活着,就是为了能保全族人,他以为,他还在世一日,拓跋焘应该还不会屠杀北燕旧族,没想到,自己是被这奸诈之人背叛!
安王催促道:“冯大人,赶紧认罪吧,本王一路从京城赶来甚是乏累,还想早日歇下呢。”
冯朗猛然拔出佩剑,怒斥:“看我不杀了你们这奸诈几人!”飞身朝安王冲过去。安王身下的马突受惊吓,嘶吼一声。冯朗的剑还未触及安王,旁边的士兵纷纷一跃而起,挥利剑刺穿了冯朗的身子。
冯昕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数把利剑刺中,那些士兵拔出武器,鲜血喷洒而出,父亲的身子重重跌落,再无生息......
“夫君!!”冯夫人哀嚎着扑向冯朗,想抓住冯朗的双手,被一把利剑毫不留情地刺穿胸口,倒在血泊之中。
冯夫人奄奄一息,仍喃喃着:“夫君...夫...君...”伸手想触摸冯朗,却终是没能触到。
安王斜眼看了看,嗤之以鼻:“还真是夫妻情深,共赴黄泉。”侧头对将士喊道:“众人听令:冯朗谋逆,冯家满门抄斩!凡男子俱杀,一个都不要放过!女眷捉拿入狱,不日押入后宫充奴!”
冯昕下意识地抱住才六岁的幼弟冯照,绝望地看着士兵涌上来。
血,全都是血,哀号声,哭喊声,悲鸣声。冯昕被溅了一脸血,却顾不得擦拭,只知道紧紧护住怀里痛哭的弟弟,却被士兵生生拽出来,挥剑斩杀。
“不!!”冯昕哭喊着跪爬过去抱住:“不要!照儿照儿你醒醒!照儿!”年幼的弟弟脸上满是血和泪,眼睛还未闭上,眸子里的亮光却再也没能闪烁。
“照儿!!父亲!!娘亲!!”
夜已深,劲风起,大红灯笼在寒风摇摇晃晃,有一只悬挂得不够牢靠,摔落下来,蜡烛的火苗燃起红色的笼纸,瞬而泯没成灰,又随风飞散...
翌日,长安人看到的是昔日的西郡公府一夜之间,覆灭。那几日,安王奉旨四处搜捕冯朗同党,北燕皇族旧人多被抄斩,满城血腥。
长安府牢中,阴冷灰暗。
冯氏一族女眷皆被押入牢中,等待带入平城后宫充奴。
冯昕一身囚服,目光呆滞。她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本以为自己会发疯,她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那一夜的场景不断重现:血泊中的父母双亲,满脸是血没有闭目的弟弟,被悉数杀戮的府人,冷风裹挟着血腥味儿扑面打来,从那一天起就再也没能从冯昕记忆中消散。
不能闭眼。冯昕就这样好似痴呆的模样,瞪着双眼,不敢闭合。大大的眼睛中布满血丝。年幼的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
“小姐?”奶娘怜爱地看着冯昕,伸手揽在自己怀中,轻拍她的肩膀。
奶娘一手把冯昕带大,如今遭此巨变,她深怕这孩子想不开,一直护在身旁。
冯昕靠在奶娘怀里,好像奶娘身上的温暖能驱散一点点那夜彻骨的寒意,哪怕一点点,都让她能够有些活人的气息。
“小姐,别怕别怕。就算入宫为奴,我也陪着你。”奶娘柔声安慰着冯昕,悄声说:“小姐,大公子肯定是逃出去了。别怕,好好活着,以后没准儿还能见到大公子。”
听到这句,冯昕内心才起了涟漪:是啊,那一夜并没有见到哥哥,说不定哥哥逃出去了,哥哥若是知道我还在世,肯定会来找我的。
肯定会的。我得活着。我不能死。
想到父母的惨死之状,冯昕心如被万箭齐穿:为什么,冯氏要遭此大难,如父亲所言,早已归顺大魏,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当年北燕被拓跋焘灭国时,冯昕不过两岁,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听人说过几句,父亲为免去族人承受战争之苦,放弃了北燕皇子身份,举国归顺了大魏。
可没想到,还是逃不过的腥风血雨。怪只怪,他们错信了拓跋焘,竟然信他会善待北燕旧人。
国破家亡之仇,拼死也要报!
仇恨的种子在冯昕心中,深深扎根。却也成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常娘,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姐,唤我的乳名吧。冯府都已经没了,再也没有小姐了。”冯昕轻声说。
“昕儿......”奶娘抚摸着冯昕稚嫩的脸庞,这个孩子,承受的太多了。逝去的人已走,留下来的人才是深受折磨啊。
“常娘,别担心,”冯昕握住奶娘的手,“我会好好活着,为了父母双亲,为了幼弟,为了冯府上下。”
奶娘拭去眼角的泪水,点点头。
“常娘,不知道,待到平城,还能不能见到面。”
“昕儿别担心,听闻罪奴充后宫,都是在掖庭宫。还会在一起的。”奶娘说。
冯昕靠在奶娘怀中,喃喃道:“既是这样,那最好了。还有常娘能陪我......”
终是怕孤零零活在这人世间。
平城连下了几日的大雪,皇宫也是白茫茫的一片,遮盖了金碧辉煌和阴暗诡谲。
皇帝听安王拓跋余的汇报,赞道:“这次冯朗谋逆之事,还是安王处事果断,干净利索。宗冒,赏赐。”
中常侍宗冒答:“是。”
拓跋余行礼谢恩:“儿臣谢父皇。”
皇帝问:“男丁悉数尽除?”
“回陛下,悉数尽数。那些个从长安带来的罪奴女眷,如何安置?”
“好。女眷嘛,带到掖庭宫吧。”皇帝沉吟道:“冯府此事,任何人不准透露给左昭仪。”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