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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筠瑶打了小小的哭嗝,连痛哭的声音都噎了一下——让她来方府来住?让她离开苦心经营才撵走了公主的徐家?那她这个肚子还如何能瞒住?未嫁闺女生了个娃如今又搞大了肚子,老爷子不会打死自己吧?
她今日来的本意不过是为了跟这位祖父叙叙旧情,与方家攀上关系,好让老夫人那边松松口。怎么她这刚认了的祖父便要她来方府住?
徐肃刚才见方筠瑶哭得梨花带雨,把一张小脸都哭得红彤彤的。他看得心怜不已,要不是方老爷子就在眼跟前,恨不得把瑶儿抱进怀里好生安慰。
这时候徐肃听方老爷子这么说,顿时一急,当即道:“老爷子不可!三年前瑶儿与我在边关就已行过礼,如今我二人已有了个两岁的女儿,她腹中又怀了我的骨肉,又在我徐家住了半月有余,如今回了方家于理不合。”
方筠瑶捂脸呜咽一声,她遮遮掩掩地就是不想让方老爷子知道她已经怀孕了,起码把老爷子知道的时间拖后一些,这头一回见面就知道她不知自重不守妇道,还能让她再进这方家大门?
如果能让老爷子以为她与徐肃是两情相悦的,把祖父当依仗,把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凑齐了,老夫人那边一定能松口,她自然能风风光光地嫁进徐家。
如果祖父气她未婚有孕、不守妇道,还如何为她做主,老夫人那一关可怎么过得去?就算自己苦心筹划一番嫁进了徐家,却连点嫁妆都拿不出手,日后还怎么在徐家抬得起头?
方筠瑶惶惶垂泪,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顶着这个“外室”的名头吗?她陪了徐肃五年,难道只能为他生下孩子后滚蛋吗?
老爷子敛好情绪,声音苍老辨不出喜怒:“你就是前驸马徐肃?”
徐肃一噎,无意识地抓紧了拐棍,胡乱点了下头。
“哼,轻薄无行、品性不端、辜恩背义、不堪为父!”老爷子眼皮也没抬,把手中儿子的遗书小心折好,按原样放回了匣子里,慢悠悠地道:“圣旨上头这四个词,不知虚也不虚?”
徐肃铁青着脸,这是他心上最大的疮疤,当场被人掀开的感觉实在不爽。这些天来,他甚至无数次奢望那日听到圣旨的每个人都是聋子,那些人明着暗着的嘲讽鄙夷他没有听到,但光是心里想想都要疯掉。
不能说公主,不能说皇家,不能说驸马,不能说小世子,不能说腿,不能说走跑跳……这半个来月徐府中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话里头带了哪个字犯了徐肃的忌讳。就连几个下人凑得近了些,徐肃都会以为他们在说自己的坏话,按了个“玩忽职守”的名头打了一顿板子。
府里头都这样,至于徐府外头,徐肃根本没敢出去。
他答不出话来,方老爷子也不需要他答,自顾自往下说:“今日♂你与丫头一同进门,老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腊月以来公主府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老头子我权当笑话听来逗趣的。”
“可万万没想到——”方老爷子神色一冷:“丫头你也搅合了进去!还撺掇着这小子得罪了公主与皇家!”
方筠瑶小脸一白,愈发楚楚可人。
徐肃再也不想看他心尖上的瑶儿在这糟老头子这里受气,握了她的手起身就要走。
“目无尊长!给我站住!”方老爷子厉喝一声,霎时一种无形的气势压在人心头上,就连久经沙场的徐肃都止住了脚,不敢向前再踏一步。
“如今你徐家早就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了,徐家小子你以为你慢待了公主还能讨得了好?刨开皇家的人不说,就连这京城百官之中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想抓住你的小辫子,卖公主一个好。”
“圣上不过是不想在年前大动干戈破了福气,过了这个年,定会寻个错处彻底清算了你徐家。你且看着,你徐家的命数定超不过三月。”
方老爷子声音淡淡,闲话家常一般,似乎说得是无关痛痒的事。可徐肃听完这几句,脑门的冷汗唰得就下来了。
这些日子他气得狠了,被皇家打脸、被江俨弄残、被公主赐了毒酒的滋味让他怒火滔天,却在冥冥之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原来不对劲的地方是这里——文宣帝和承昭太子看他的眼神极冷,似乎像看个死人,又怎么会轻易地放过他?
徐肃僵硬着身子冷汗涔涔,瞪着方老爷子不语。方筠瑶比他知变通得多,立马挣开徐肃的手又跪地叩了个头,声音里的哭腔都没了,一派正经恳求道:“祖父息怒,我二人无知,还请祖父搭救。”
方老爷子没搭理方筠瑶,任由她跪着,只看着徐肃,话音一转:“说到底这徐家的事与老夫毫不相干,可青廷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丫头你又是青廷唯一的孩儿,老夫少不得要帮你们一把。”
徐肃惊疑不定地看他,刚才那逐客令十分明显,他都气得要甩袖子走人了,老爷子这里居然峰回路转?可他一个三品官员,能帮徐家什么?如果皇帝一家真的要收拾他,方老头儿又能帮到他什么?
方老爷子接着道:“这京城已经没有你徐家的立足之地了,你若真的孝顺,就赶紧趁着过年奏请陛下外放,带上你祖母到地方上熬个几年。等公主几年后再嫁他人了,皇家忘了这码子事了,到时候再另作打算。”
徐肃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徐家先祖跟着太♂祖马上打江山,几代老祖宗忠心耿耿,徐家最繁盛的时候在京城三品以上大员中足足占了七人。如今你居然要让我徐家举家离开京城?”
这些日子徐肃憋着一股子火,堂堂一个大老爷们被公主休夫、被皇家羞辱、被公主弄残一条腿、差点还被公主毒死……无数奇耻大辱凑一块儿他恨不得扛把大刀杀进宫去!他都已经成了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他们竟还不放过他!
徐肃越想越气不过,这时候索性破罐子破摔:“哼,这京城徐家是我徐家老祖宗留下的地方,凭什么要我们离开?”
方老爷子重重一拍桌案,怒喝道:“竖子无状!老夫好言相劝,却还如此不识抬举!给我滚!”
方筠瑶赶紧小声劝道:“祖父息怒!”两人吵得太厉害,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缩着脖子像只鹌鹑。
方老爷子听到她说话,顿时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人,沉声质问:“丫头你来说,你是要跟着这人还是要回方家?”
方筠瑶瞪大了眼,不是在说徐家么,怎么一下子扯到她身上了?还没等她想清楚,徐肃已经用力握了她手,大跨步走了。
方筠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使劲挣脱他的手,扭回身痛声哭诉道:“祖父大人,我们虽未行礼,可我早已把他认作是我的夫君了!乐儿都已经是两岁大的丫头了!如今我腹中又有了他的孩儿,就算陛下年后要惩罚徐家,无论如何筠瑶也是不会离开的!”
泪花中的为难恳求之意太明显,亮晶晶地看着方老爷子,像抓住了最后一把能救命的稻草。
却在看到方老爷子冷冽神色后的瞬间,那希冀恳求都熄灭了,眼里闪烁的光点飞快地消失了,只有两道泪痕晕开了胭脂,更显得狼狈不堪。
筹划谋算了大半辈子的方老爷子心防甚重,可这眼泪就像一匣子钢针一样,字字戳心,戳得他心口疼。
方老爷子记不太清了,当年青廷带着他后来纳的平夫人——带那个边城女子回府时候是怎么求他的?不,应该不是这样声泪俱下的,他最疼爱的孩儿怎么可能做出这般有损仪态的事?
是了,是青廷纳的那个平夫人罢?那女人哭起来,好像也跟这丫头一样梨花带雨的。
如今徐肃和方筠瑶两人这一个哭求、一个气怒,仿佛和曾经的场景重叠了一般,看得老爷子心神恍惚。
方老爷子心尖微苦——当时若是答应了青廷,就好了;当时若是答应了让那女子做他的正房夫人,就好了;当时若不是自己毅然决然地要断绝父子关系,就好了。
他记得就连青廷生前最后一次进京述职时,好像他说得还是“你来作甚?”“你回去蓟州吧,老夫只当没你这个儿子。”
方老爷子唏嘘一声,如果那时候让青廷进门来就好了。就算老天爷注定这孩子的命数止在蓟州,可他们父子二人之间能有个正正经经的告别,总是好的。
直到如今,他都没来得及告诉过他最亲爱的孩子,其实他早就不生气了,毕竟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大的气和怨也该消散了。他不过是被结了仇的亲家骂得失了脸面,拉不下脸来跟儿子和解。可青廷这些年每月从蓟州寄来的书信,每一封他都认认真真反反复复读过许多遍的。
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现在想说也没人听了。他这送走黑发人的白发人,连儿子的尸首都没见着。剩下的那座衣冠冢,他也不想去看。
方老爷子神情疲惫,好像一瞬间又老了十岁。他撑着椅子站起身来,声音苍老感慨道:“丫头先在府中住着罢。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你一个未嫁女住到徐家也不合适。”
徐肃又要发怒,方筠瑶却听懂了方老爷子的言外之意,连忙扯了徐肃认真听方老爷子说话。
方老爷子见徐肃阴沉着脸,更不高兴了,沉声道:“如今丫头肚子大了,这亲是一定要成的,可这得细细谋划,半点草率不得。而如今你们徐家丁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别人的耳朵。再者说了,我方家好好的姑娘没名没分的住到你徐家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