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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文宣帝在坤宁宫里写了半天的对子,皇后念一句,他就照着写一句。文宣帝小时候不爱学那些咬文嚼字的文章,更爱看那些民间百姓对朝政的时事杂评。
前朝时候平头百姓讨论国事,这本是朝例所不许的,偏偏总是有人顶风作案。后来大兴立国后,便取了那言论禁制,无论朝政社稷,还是邦交国策,凡大兴子民都有建言献策的权利。但凡于国于民有益的通通可以谏言上策直言不讳,朝廷自会给些嘉奖。
初时只有文人中的清谈一派惯爱空谈哲理,擅长娓娓清谈,讲些不切实际的大道理;后来有些技巧匠人大公无私,主动贡献了自己所掌握的技术,又有朝廷推广,所以大兴朝的农田水利冶铁技术很是先进。
不过那时读书人所占的比例不足十之一二,真正于治国有益与朝政相关的建议却不够多。而读书人,其中读死书的又居多数,空谈治国能夸夸其谈,纸上谈兵却不能实干兴邦。
这大兴朝数百年的传统使得民间百姓言论极为自由。那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或是见多识广的说书人写的一些个民俗话本,里头三教九流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什么都有。文宣帝小时候常常看这些,耳边听着帝师的治国理政之道,眼中看着老百姓眼中的人生百态。虽有不务正业之嫌,却颇有些新鲜体悟。
文宣帝文采一般,平时公文诏书都有人照着他的意思草拟。故而这写对子当真不是文宣帝的强项,哪像皇后这样想都不用想、随口拈来的轻松?
皇后随口念一句,他就照着写一句。
刚开始写的行书,跌扑纵跃枯润有度。后来渐渐成了草字,笔走龙蛇,最后变成了龙飞凤舞的狂草。估计文宣帝写完,自己都认不得写的是什么。
皇后瞥他一眼,见他眼神根本不在纸上,而是朝着自己这里看。她沿着文宣帝视线的方向低头瞅了瞅,见自己搁在桌案上的手腕处衣袖被蹭上去了一些,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腕子。
手腕内侧的细嫩手肤上有几条极浅极浅的割痕,条条伤口被新肉覆盖,看上去有点丑陋。
皇后轻轻吸口气,这腕上浅浅的痕迹牵扯出记忆深处一些不堪的旧事,这都这许多年过去了,用了宫中最好的雪肌膏也未能消得干净。
文宣帝就盯着那一小块雪白肌肤上的浅浅刻痕眼也不眨地看,连笔上的墨汁滴到了春联上都不自知。
皇后拉下衣袖,把那一小块肌肤遮好。见皇后发现了自己的视线,文宣帝转开了眼似无异样,心中的滋味却也只有自己知道。
书案上的这副春联写得龙飞凤舞不说,还被滴落的墨汁染黑了一小团,皇后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轻扯嘴角违心地夸道:“写得不错。”
文宣帝心中阴翳顿时一扫而空,开开心心伸手唤来一个小太监:“挂起来挂起来!就挂主殿大门上。”小太监应喏去挂对子了。
见文宣帝兴致勃勃叫人挂对子,皇后也不制止,这坤宁宫的主殿是她日常起居的地方,一般人进不来。再者说,就算这对子被些没眼色的人看到了,陛下亲手写的春联有谁敢说句字丑?有谁敢嫌弃那被墨染黑的一小块?
红纸黑字的春联分好类,积攒了厚厚一沓,写好后就由执礼太监捧着,送到朝中重臣的府邸上以彰显皇恩浩荡。
这是历朝历代的习俗,皇帝作为九五之尊,身有龙气招迎福聚,他过年时候写下的春联自然也就是福气的象征。不过只有朝中近臣、宗室才能得到这份天大的尊荣,旁的人只能赶在过年送年礼的时候上门饱个眼福。
以往历代皇帝过年写对子也就是意思意思,脑子里想起了谁就给他写一幅,写累了的时候也可以找人代笔,自然不会把这真当回事。
不过文宣帝却不一样,他小时候还是皇子的那时候,因为年纪最小、读书最差、势力也最弱,再加上他母妃并不得宠,常常被父皇和几位兄长忽视。
平日里不受重视还不算难过,可到过年时候处处张灯结彩的,几个兄长的府邸门前车水马龙,他的府门前却门可罗雀的,这就有点心酸了。
文宣帝深知被人忽视的心酸,所以自即位后就有个习惯,凡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员他一视同仁,全送一幅亲笔写的对子。八个秉笔太监也跟着一块写,三品以下的京官就送他们写的对子了。
所以当今官场极为涌动,低位的官员都兢兢业业做好业绩等升官——大过年的大门上贴着太监写的春联也太寒碜了,自然要努力升官升到三品以上啊!
文宣帝又写了大半个时辰,墨都研了好几回,总算写完了。他揉了揉酸涩的手腕子,一旁的太监极有眼力见地备好水,跪在地上端着金盆请陛下净手。
这太监正要叫人呈膳,却听文宣帝问道:“各宫的宫训图可发下去了?”
这宫训图的习俗是大盛朝时候兴起的,传到如今不知过了多少年。是一些上头绘有后妃美德美行的图画,于每年宫中年节时候,会分别发给东西六宫各宫主子,规诫后妃知节明礼。
在文宣帝以前的历朝历代,东西各六宫所挂的宫训图往往都是史书中所记载的前人故事。
皇帝哪能把如今自己的妃子绘成宫训图呢?若是说自己的妃子德行如何美好值得众妃嫔学习,叫人嫉恨惹得后妃争斗不说,也有过誉之嫌。
偏偏文宣帝反其道而行,东西六宫共十二幅宫训图上头全画的是皇后的美行——比如文宣帝办公,皇后站在后头用小金锤给他锤肩的;皇后亲自下厨给陛下煲粥的……
其实皇后极少做这些事,偶有一两次罢了。毕竟是中宫之主,需得统率后宫,内廷事物本就繁杂,京中有品衔的皓命夫人也要应时联络;儿女大了,可也不能放心得下;再加上春季亲桑、四月浴佛等等诸事,比文宣帝也轻松不了多少。
虽说并不经常做,但这不妨碍文宣帝每次都喜滋滋地唤来擅画的翰林学士,口头把那场景再现,让学士仅凭着想象把他口中所述画下来。
画的不够美的重画,站错了位置的重画,光线不够亮的重画,不够温馨的重画……直到那学士耗尽心力画出一幅完美无缺的,让文宣帝看得十足满意了,才能交了这差事。
所以每年腊月二十六到次年二月初三,东西六宫的宫妃并上公主和承昭太子,每天进进出出,看到的都是陛下和皇后秀恩爱的日常,心中无奈可想而知。
皇后的德行确实万里挑一,德容言功、贤良淑德在她身上都有充分体现,便是当朝御史也无人敢说陛下此举乃溢美行径。
至于春联,文宣帝自然不会忘了自己女儿儿子的一份,长乐宫也得了文宣帝赐下的春联,和往年一样气派凛然,彰显天家气象,公主当天就让人贴上了。
文宣帝还专门为皓儿写了一幅对子,皓儿想自己贴上去。可惜秉谨楼的大门太高,下人又不敢让小世子爬丈余高的梯子,千般劝阻才让小世子打消了这念头。
给皓儿的春联想来是花了大心思的——“感事为文,载道须读书万卷;逢时立志,达峰总有路千条。”
容婉玗于心中默念了两遍,这对子是教诲皓儿好好读书的,可她念到最后半句的时候,总觉得那半句意味深长。
——达峰总有路千条。
她与父皇母后相处多年,父皇心性不够稳妥,这话更像是母后想要说的。
她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己回宫后的这快一个月,反而比在公主府的那五年更深居简出了。除了去淑妃娘娘那里打了叶子牌,隔两日会带皓儿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
除了这两个地方,好像天天窝在寝宫里,连寝宫的门都极少出去?
父皇和母后会不会担心她因徐家的事而想不开,所以才深居简出的?
——达峰总有路千条。意思是不要执着于眼前这条死路,不要自怨自艾,换条路自有海阔天空。母后想要告诉她的,是这样的意思吗?
容婉玗时常会想,她这样的性子其实不适合生在皇家,更恰当一些的说,她这样的性子不配做一个地道的皇家人。
她怕的事太多了,怕冷怕热怕酸怕苦怕疼,遇事总是能避则避,这些是与她亲近些的人都知道的。
可有一些,是她埋藏在心底,不主动与人说、别人就看不出来的——她怕黑怕吵怕静,也怕别离。可最最怕的,就是人情世故。
父皇母后与承昭的血缘关系无需经营,宫里的娘娘们也是好多年才熟悉起来的,这宫里头需要她用心去理的关系不多。
天知道母后第一次把红素、牵风四个陌生的丫鬟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有多紧张,一叠声地问母后“我该说什么呢?”母后笑笑只当她说胡话,天知道她连走路的步子都迈大了,手心里汗津津的,还差点勾到了桌布上的插花瓶。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底该如何维系,如何与人相处、如何与人收放自如地交谈、如何真心待人并让人信服,通通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并非是母后没有用心地教她,而是别人的这些能力似乎都是与生俱来的。这世家子弟各个优秀,学的都是一样的诗书礼仪,他们为人处事的资质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天资差一些的,靠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也丝毫不差。
她却仿佛天生欠缺了这样的能力一般,于人情世故上缺了太多,需要自己一点一点去想。
——宫人见到主子似乎是天大的喜事,请安的时候打着笑脸,可能心里却是满满的畏惧;
大太监毕恭毕敬地接过红素的赏银,出门后却随手扔给了身后的小太监;
二等丫鬟端茶递水忙个不停,回房后自有更下等的丫鬟给她们捏腰捶背;
古琴师傅冷着脸说“尚有欠缺”的时候,可能是在夸她弹得不错;
父皇冷着脸训承昭,罚他抄十遍《贞观政要》的时候,却是在教他如何做好这天下之主……
人说,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纷杂,只单单这宫里的人,就有万千境象。
想得多了,精明的老太医诊脉说小公主幼年伤过身子,如今思虑过重不易将养。就连皇后娘娘都不太相信他的诊断——女儿那时候未满十岁,有什么思虑过重的?
后来搬到了长乐宫,见到了好多人,好多时候她都扮演一个沉默寡言的主子,与那些人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才慢慢地不那么拘谨了。
慢慢地,就什么都不去想了,也懒得去想了。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常常能一眼便分辨出此人能深交、还是该远离。
嫁入徐家是她第一次逼着自己用心去经营人际关系,揣摩徐肃的心思,尽量去迎合老夫人的喜好,逼着自己跟小梁夫人打交道。
心中疲惫,却也欢喜——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沉闷。
直到后来有了皓儿,抱着皓儿在他脸上“吧唧”亲一口,皓儿也会笑着在她的颊上亲一口,眼神亮晶晶的。
那之后才渐渐悟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原本就不是这么复杂的事,她只要尽心待别人好,别人自然会回以最大的善意。
徐家却回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用现实告诉她:并不是这样的,从来不是你付出一分,对方就能回以一分。
说伤心难过,似乎也没有;反倒是一种心灰意懒,对这人情练达真正失望下来。
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徐家的五年,也不过是尽心,却从未交过真心。付出的感情太少,失望的一瞬间便能通通收敛回来,只觉自己像个画外人一样冷眼看着。
如今回了宫,住回熟悉的长乐宫,身边围着的又是这样一群熟悉的人,便整个人都倦怠下来。
此心安处是吾乡。
皇后只觉得女儿小时候孤僻胆小,后来看女儿磨练得胆子大了,在人前也能谈吐大方仪态高华了,她甚觉欣慰。
可她不会知道,她贵为公主的女儿直到如今——连皓儿都在蒙学馆里交了一群小伙伴的如今,她的女儿还是个避讳跟陌生人打交道的小姑娘。
过年了谁不是喜气洋洋的,主子们赏梅、打牌取悦自己;皓儿一个十天的年假就足够他乐的了,这几日天天跑出宫去他的小同窗们家里玩;奴才们得了新衣,也各有各的乐事。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更觉得自己孤寂。
公主靠在窗边的小塌上,把手炉放在绒被里缩着手脚,抬头去看这些天来难得晴朗的天,看着看着就走了思。
像思绪置身无边雾海,四野空旷无人,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无边寂寥却又舒畅无阻。似乎里面每一片云雾都藏着一个小小的回忆,一头栽进去就能捞起来。
她自幼畏寒又性子散漫,冬天的时候最容易着凉生病。太医说冬日大晌午的时候日头最高,女子这个时候阳气也最足,这时候锻炼身体再好不过。
未出嫁的那些年,皇后时常都会命令江俨监督她每日在长乐宫里跑几圈为强身健体,天凉时节尤为上心。
所以在冬天的午后,长乐宫里的人时常见到小公主穿得厚厚实实的,像个圆滚滚的包子,在扫干净雪的空地上艰难地迈着步子,慢吞吞地跑。
江侍卫跟在她身后一步一休。走得那么慢,路过的宫人看着都着急。
想到这儿,公主笑弯了眼。也不知母后怎么想的,明知道江俨最疼她,却偏偏要他来监督她跑步。合该换一个人的,哪怕喊红素来监督她,她都得软语求情一番才能糊弄过去。
而江俨只要看到她额角出了汗,就紧张了;听到她开始大口喘息,就会手足无措了。
——是呀,他最疼她。
眼里的笑意变淡了几分,最终彻底沉寂了下去。公主微微合了眼,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爱回忆往事,大概是太闲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