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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几年来,就算是在睡梦中也是不安稳的。
司马衍像是回到了幼年时候的朝堂,他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身上穿着冕服,头上沉重的天平冠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身后珠帘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望着御座下黑压压的大臣们开口道,“若是大舅作乱,又该当如何呢?”稚嫩的嗓音在朝堂上回响。
大臣们垂下头,默声不语。突然从珠帘后传来女子的呵斥。
“小儿又懂的什么!”说着一柄戒尺从珠帘伸出重重击打在他的头上。
转而梦境一转,到了石头城,面前的苏峻狞笑着举起手中的刀,刀峰落下,残影还在他眼前停留,腥热的血液喷溅上他的脸庞。
“啊!”司马衍从沉睡中惊醒,额头上湿漉漉的一层汗珠,身上的寝衣几乎被汗水给浸透。他坐在眠榻上,双眼睁大,胸脯起伏不定。心悸的让他忍不住呕吐。
“陛下!”身旁的周贵人听到响动,立即醒来她起身问道,“陛下怎么了?”
周贵人出身贫贱,家中原先不过是一介屠户,揭不开锅没办法,用女儿换了口粮送入宫中做宫人。谁知一朝被天子看中,原先任谁都可以打骂的宫人扶摇直上,成为后宫三夫人之一的贵人。
司马衍遇上周氏的时候,她不过还是一个小小的宫人,正趁着得来不易的闲暇和同伴玩闹,少女神情鲜活,和沉闷的宫室形成鲜明的反差,也勾起了心中封起来的记忆。
他临幸了这个小宫人,周宫人不久后因为身怀皇嗣,从周宫人成了周贵人。
“陛下御体……”周贵人满脸关切,就要拍手让外头等候的宫人进来。
“不用了。”司马衍摆手让周贵人别拍手,他很累,说不出的疲惫在他心内徘徊不去。喉头一阵发痒,他伸手捂住嘴咳嗽起来。
周贵人这会也顾不上了,连忙拍手让外头等候的宫人召唤进来,将在宫殿内值夜的御医请来,为天子诊脉。
天子自幼时的那一场兵乱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最近几年更是越发的不太好了。
御医诊脉之后,退下让药童去配房子记载入册,御医对司马衍的病不敢拿出功效太大的方子来,功效越好的要往往后劲也大,天子的身体御医也不敢冒险,只敢拿着一些温吞中庸的方子养着。
将天子给治出什么毛病来,全家都活不了。
药汤过了一个时辰才端上来,但是司马衍等不及药汤熬煮好,他又沉沉睡了过去,此次梦境比方才又好了许多。
冬日晴暖,丝竹声声,少女在湖水旁行走,常见的行障不见,甚至也不见团扇,她仰着脸笑得自由自在,浑身都是活泼。她脸仰着,任凭阳光撒了她一身,发丝间洒了一层金色。那些劝酒声丝竹声渐渐远去,似乎还比不得那一份冬日里的肆意。
后半夜,他睡的很平稳。
清晨他在周贵人的服侍下起身,将朝天冠的充耳摆正,周贵人挺着怀孕四月的肚腹在他身后将他袍服上的一丝褶皱抚平。
天子整理好仪容,坐辇而去。
周贵人挺着肚腹拜伏于地送走天子,她的身姿与那些出身大家的嫔妃一样优美,只有将天子送走才体会到其中的辛苦。周贵人面色不好,扶着宫人的手一步一步进入殿内,她待会还要去看一看自己的长子,整个后宫产子的只有她一个。杜皇后常年缠绵于病榻,天子已经很久没有留宿皇后的徽音殿了,在此情景下,她才要更看重她的儿子。
即使在礼法上,那也是皇后的儿子。
司马衍坐在御座上,看着其下的大臣们。
他见到王导而来,司马衍从御座起身,双手拢在袍袖中一礼。司马衍知道天子对臣下行礼,多有不合礼之处,可是那又如何呢?
王导拱手回礼,这架势这一老一少并不是君臣,而是普通的长辈和小辈罢了。
当年留在大殿上的也只有这位肱骨老臣和几位忠臣,其他的,包括他的舅舅都已经抛弃了他和母亲自顾逃去。如今他给王导礼遇又如何?
王导年老了,而且在朝堂中颓势越加明显,前一段时日郗鉴去世,王导和庾家的平衡被打破了。
司马衍突然有些想看看,日后的形势会是如何?他那位阿舅若是没了压制,又会如何?
王家老一辈正在逝去,尚书右仆射离世的事过去三年,王导也辞世。
王家剩下的那些小辈里,有能力魄力的,不是在守孝,便是全力维持着原先的局面。
司马衍看着朝中的局势,他心里隐隐约约有股期待,至于在期待什么,自己都说不出来。他去看望杜皇后,杜氏是他所选,他当年听闻建康里流传的关于杜陵阳出生便不生齿的传闻,是半点都不相信。
人若无齿,那还能活么?
日后的事情更是坐稳了他的猜测,使者纳彩之后便口齿一夜全生,外人等闲见不到那位女郎,该是怎么样,还不是杜家人口舌一张一合的事情,外人哪里能够得知到真假?
不过这皇后之位,她不要,他想不如就给了想要的人。而且京兆杜氏的那一支势力不大,再扶也扶不起来多少。
“陛下,”杜皇后听闻天子驾临,勉强撑着身体在眠榻上起身,背后靠着隐囊。
“朕来看看你。”司马衍看着榻上的女子说道,因为常年的病痛,皇后原本饱满的双颊已经消瘦凹陷下去,面色很坏,没有半点血色。殿内浓厚的药味,榻上的病人,内殿里昏暗的灯光,这一切都透露着一股浓厚的死气。
皇后生母裴氏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在客气的说着话。
“妾多谢陛下挂念。”杜皇后望见面前天子年轻苍白的脸颊说道,她面上浮现了一丝笑容。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夫君。她躺在病榻上,听着别人的热闹,周贵人产下大皇子了,周贵人又重身了。一桩一桩,听着好似是自己的喜事,但也不过是别人的热闹,天子给予维持了她皇后的待遇和尊严,却忘了她还是一个女子,渴望着夫君的垂怜。
“陛下,皇后这几日身体欠安……”裴氏在旁边说道。
“阿母……”皇后瞟了一眼母亲,有些不认同此事说起这些事情。
“既然这样,皇后应当要好好休养。”司马衍温柔说道,他上前坐在妻子身边,拍了拍她的手。
在徽音殿坐了一会,司马衍便起身离去,不知道为何殿内的药味总勾出他内心里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他的身体也不好,式乾殿里怕也是药味浓重,他心里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比起这份相似,他更渴望是那一份暖阳。
而不是这同样的阴冷和虚弱。
皇后靠在眠榻上,望着司马衍离去的方向过了好一会闭上了双眼。
三月原本是草长莺飞曲水流觞的季节,宫中却敲响了丧钟,皇后薨逝。
司马衍对于皇后的丧礼和陵寝要求俭朴行事,不必要求奢华,陵寝之内不用金玉,洁扫就好。
皇后的逝去对他的影响说大也不大,年底辞旧迎新的宴乐中,他让乐工奏响乐曲,有人说皇后才去应当减少些许,他象征性的减去部分,宴乐依旧欢颜笑语。
这一份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几月,王允之上表,陈述庾氏下毒一事。他看着表上的字,眉头紧锁起来。他的舅舅们胆子很大,非常大。下毒一事都已经出来了,若是当初为皇后的不是杜氏,那么如今该是如何场景?
心里突然冒上来这么一个想法,他浅笑摇头,将这份可以说得上是荒谬的想法压入心底,让人将那位二舅召来。
“大舅已经乱了天下,如今小舅也想要重复一次吗?!”
司马衍一向在臣子们面前温润和气,如此大火还是头一遭。
他看着那位二舅汗出如浆,头颅低下。
心里有些好奇,庾家会给他怎样一个答复,第二日庾家传来噩耗,他那位二舅为了避免危及整个庾氏家族,悬梁自尽了。
如此结果,算是给王家天子一个交代,也是保全了庾家。
他都在心里赞叹,果然不愧是阿舅,连自己也能下得了狠手。死者为大,这事情也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五月或许是受了梅雨湿气的侵扰,他的身体越发不好,即使是二皇子的出生都没有给他的病情带来些许的转机。
司马衍沉疴之下,不得不有了些许的自知之明,或许这一回他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式乾殿内,庾冰的嗓音在下首响起。
“国赖长君,两位皇子都在襁褓之内,社稷重任怕不能担任,还请陛下裁决。”
司马衍此时转头都已经有几分困难了,他用力的呼吸着,努力的想多活一点,再多一点。他吃力的转过头去,望着坐在枰上的庾冰。
庾冰面上满是忠义,俨然一副为国为民的模样。
司马衍突然很想笑,这幅皮下面,到底是什么。
他弟弟琅琊王继位,那他的两个儿子以后要置于何地,二郎会容得下他们吗?他的这位舅舅嘴里满满的都是大义,恐怕是担心新帝舅家不再是庾家,怕在权势上有亏吧?
“陛下!”庾冰迟迟听不到御榻上的回答,语气急躁了些。
“陛下当以大局为重。”
司马衍转过头来,看着御榻上的承尘。
耳边的劝说声越发的焦急,听起来也越发的忠义起来。
“父子相传,这是先王的旧典,冒然改变怕是不妥!”耳畔传来一声反对声,司马衍望过去是何充,何充他记得政见和庾家并不通。
“如今社稷飘零,正需要长君扶持,襁褓之内何以承担重任!”
两人的争吵陆陆续续传入司马衍的耳中。
他放缓了呼吸,他累了,太累了。
“召司徒……琅琊王前来……”他说话说的很费劲,庾冰听到他的话,双眼顿时焕发出光彩来。
司马岳很快受命而来,跪在御榻前。
“你我本是一母同胞,今日兄死弟继,那两个尚在襁褓内的婴孩……”司马衍转动着眼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你要善待他们。”
“臣不敢不从!”司马岳闻言重重哽咽一声,跪伏下去。
外间暑气浓重,可是西堂内却冷进了人的骨子里去。
司马衍干涸开裂的嘴唇抖了一下,皇位从他这一系失去,再想回来怕是很难了。庾冰有句话到底还是说对了,如今内外困难重重,国赖长君。他的孩子……太小了,甚至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平安安长大。
他艰难的转动着眼睛,有记忆以来的十多年里的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他知晓,大限已到已经由不得他了。
司马衍咧开嘴角,露出个无声的笑。
回顾这一生,他到底还是身不由己的多,他想要顺从心意的那次也被挡了回来。那个笑于竹林间,言笑晏晏的少女曾经给他带过快乐。
即使不长久,但也够了。
对,这就够了。他想贪心,但是不能贪心。
如果真的如同那些浮屠教所言,人有轮回来世的话,司马衍想,终究不要和此生一般,一生身不由己。
他合上了双眼。
六月六日,天子立司徒、琅琊王司马岳为继承人。
六月七日,武陵王、会稽王、中书监庾冰、中书令何充、尚书令诸葛恢受顾命。
六月八日,天子驾崩于西堂,终年二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是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