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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要他陪同一起饮酒,司马岳微微错愕之后,也欣然从命,他手中的那株茱萸,让一位内侍放置在别处。
重阳佳节,外面秋日正好,而式乾殿中却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那阴冷如同博山炉中吐出的蕴含吩咐的烟雾,盈盈绕绕的,环绕在周身,久久不肯散去。
酒很快就被内侍抬了上来,内侍将羽觞,和一只漆酒樽给抬了上来。两汉和前朝酒樽酒爵多用青铜,但是在吴地立朝以来,国库并不富裕,因此就是天子的用度上,也颇为节俭,两名内侍分别跪在司马衍兄弟身边,手持长长的漆杓,伸入酒樽中,将带着稍许浑浊的酒液舀出来,缓缓倾倒入羽觞中。
司马衍平日不太饮酒,酒需要粮食酿造,而南方开垦的田地并不多,为了做表率,他除非新年或者是宴会,轻易不饮酒。今日他却破例了。
酒是温过的,带着一股暖意,里面夹杂着稍许的菊*花花瓣,淡黄的花瓣泡在酒液里,向饮酒人诉说着此时的季节,但是司马衍却没有用那种温雅的姿态来欣赏这份风雅,而是一手持起羽觞一饮而尽。
案上预备的菜肴,也没见他动过一箸。
司马岳望见兄长只是闷声饮酒,对于案上暖胃用的菜肴不屑一顾。他看出些端倪,兄长的心情并不好。他想不出兄长是为了何事而心情不佳,他想了想,回想起司徒至今未曾归权,或许是此事?
司马衍将一樽酒饮用殆尽,他坐在上首的位置上。下首的司马岳手持羽觞也只是喝了几觞,便停下不喝了。酒虽然好,但是饮用多了,也会对身体没有多少益处。
“二郎。”司马衍丢下手中的羽觞,漆器掉落在案上发出突兀的一声响,他迷蒙着双眼向弟弟看去,“你心悦过什么人么?”
“啊?”司马岳没想到天子阿兄竟然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呆坐在那里,手里还持着半满的羽觞,他目瞪口呆,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陛下这是……”他想来想去,都想不糊为什么天子会问他这么一个问题。不过瞧见天子这幅模样,或许是醉心于哪个女郎?
“都退下!”司马衍酒喝多了,浑身发热,头脑也不似往日那般冷静。
服侍的内侍们将手中长杓放下,起身趋步退出室外。
“陛下……”司马岳见着司马衍背靠在身后的那弯凭几上,出声道。
“陛下若是心仪哪位女郎,何不迎入宫中呢?”司马岳建议道。
司徒虽然迟迟未曾归权,但是决定哪家女子进宫侍奉,天子还是可以做到的。
司马衍听后微微一愣,而后他苦笑着摇摇头。
司马岳见他摇头,也不知道是阿兄不赞成他的话,还是自己说错了。可是司马岳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错,若是那女子位卑,召入宫中宠幸,封以高位便可。若是出身高贵,可让使者聘娶为中宫。如今宫中并无皇太后,立皇后册封妃嫔,不需要经过皇太后的首肯。天子喜欢哪家女郎,只要出身世家,便可以了。
怎么不可呢?
“罢了,罢了。”司马衍苦笑将手中的羽觞推远,亲自去和司徒说的话,凭借天子这个看上去高贵无比的头衔,王家是一定会同意的。可是就算将人弄来了,又有什么意思?他想看的,是她将那份洋溢的自由和温暖一起给他。和他一起在这深宫里相持走下去。
如今她将那份心给了别人,又有什么用?他想要女子,不管要多少都有,这台城的宫人,都是他可以任意狎玩的对象。
司马岳不知道天子所想,见他摇头,也缄口不言。
两兄弟顿时沉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王翁爱回到家中之后,便跟着去照顾父亲。
王彬已经显露出下世的样子了,即使才五十多岁,但是面容憔悴,一日里也是昏睡的时候来,醒来的时候少。
那些来诊治的疾医,每逢问起病人病情,也是支支吾吾,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不过这样也是表面疾医也是没有太多的办法来了,只能是尽力用各种药材,将王彬的生命拖的再长一点。
王翁爱知道后,每日都来侍疾。平心而论,王彬对她并没有多少溺爱,甚至要求是和儿子差不多的,因此王翁爱也不敢甩开膀子尽情苏她想要的东西。不过的确是王彬给了她护佑,让她学习诗书,至少走出去,在一众世家女郎里头,王彬给她带来的出身,已经能让许多人对她客客气气了。
因此,她也感激他,至少他给了她一个好生活,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这就足够了。
“阿父,药汤里加了槐花蜜的,喝起来不苦。”王翁爱手里拿着熬好的药汁,在王彬的病榻前,跪直了身子轻声说道。
王彬缓缓睁开眼,他此刻老态龙钟,前几年还是十分有精神的一个人,到了现在也不见那会的模样了,脸色也比较苍白。
“岷岷啊……”王彬望着女儿,他这段时间有些糊涂,有时候也会想不起人和事来。
“是我,”王翁爱笑道,“阿父喝药了。”
王彬望见女儿手中的药汤,嫌恶的皱了皱眉头,“罢了,生死有命,喝了这么多汤药,也不会因此延长一会命,白受这罪做甚么。”说着就将王翁爱持药碗的手推开。
“阿父。”王翁爱见着老人家执拗的不肯喝药,“不喝药,身体不会好的。”
“我很清楚呢。”王彬在侍女的搀扶下从病榻前坐起身来,侍女将隐囊安放在他的身后,可以让他可以背靠在柔软的隐囊下,舒畅一会。
“那些个疾医啊……都是没有用的,生死自有命数,何必强求。”王彬到了这会反而看得开了。
王家是信奉道教的,王翁爱也听过什么道法自然的话,因此也沉默下来,她将手中的药碗交给一旁的侍女。
“这么多年,多少风风雨雨。”王彬回想当年经历过的那些风雨,“贾氏乱政,八王之乱,永嘉南渡,苏峻之乱,当年,我被你族伯差点就杀了,这么多的事情都过来了,能活到现在,也够了。”
王翁爱跪在榻边,听着王彬的话,心里有些咂舌,其实她穿越过来,不比那些年纪比她大些的兄长们,她是后来才出生的,就是在兵乱里,家族也是花了力气去保住乌衣巷这一块,所以她也没受过什么苦难,王彬被苏峻抓去做苦力,她回头也只看到王彬瘦黑不少。听到王彬这么说,她抬起头来。
“阿父,贾氏乱政,能和岷岷说一说吗?”
老人家年纪大了便爱回忆过去,也很喜欢和孩子们提起一些往事。家里年纪比她小的,还凑不到王彬面前来,需要去家学开蒙读书。王翁爱知道人年纪大了,其实更加需要人的陪伴,哪怕是说以前的事情,也对身心是有好处的。
说不定高兴了,就能把药给喝了呢?
王翁爱看了看那边的侍女,示意再去熬一碗药汤来。
“这个可不是多好的事。”王彬听见她说想听,笑问。
“儿曾听闻,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多知道些前人事,也有许多益处啊。”
“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王彬重复一边方才女儿所说的话,“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王翁爱顿时卡壳,她从电视上看到的。
“以前去会稽的时候,曾经遇见一名隐士,隐士是这么说的。”她说道。既然王彬都不认为这话是出自前人之口,那就只能是到唐朝才出现了。
王翁爱没有那么大的脸说是自己想的,她的水平有多高,家里人那里不清楚。
“嗯。”王彬听后,点了点头,他背靠在隐囊上,回想起年轻时候的那一幕幕,嘴角的笑勾起稍许,“当初……”
王彬为王翁爱说起了当年贾南风乱政,陷害皇太子,勾结藩王的事情来。
王翁爱坐在那里越听额头就起了一层冷汗,她觉得症结其实还是在贾南风没有自己的儿子,而皇太子司马遹又是谢妃的儿子。在平常世家里,庶子只要上了族谱便只能认正妻为母,而生母不过是十月装孩子的花瓶,生了孩子,留子去母的事情也不少见。不过皇家里的行事和世家不同,就是庶出皇子,在继位之后肯定是要尊生母的,而对嫡母皇后能有多少善待,王翁爱自己都要在上面画一个问号。
当然这种想法她是不能同王彬讲的,当王彬说到贾后诬陷皇太子谋反之后,她竖起耳朵想听听那位皇太子妃,也就是她堂姊王惠风。说起来这位堂姊也颇为不幸,当初出嫁的时候,那位太子便嫌弃她长得不美,宠爱东宫嫔御,她一生无所出。
“那堂姊后来如何了?”王翁爱轻声问道,比起那些王侯将相互相争夺,她更对那位太子妃有兴趣些,她记得王衍在胡人快要兵临城下的时候,是和王敦王导商定,家族一部分留在洛阳,另一部分跟着王敦王导南渡到建康来,还认为是狡兔三窟之计,不过后来王衍是死在了石勒的手里。王惠风当时没有和家族一起南渡,留在了那里。
此时,女子靠的便是家族和父兄的庇护,父亲都已经被胡人所杀,女儿哪里还能保全。
说起这个,王彬叹了口气。那些胡人天生蛮横,对落入他们手中的世家女,尤其还是太尉之女,太子妃,哪里会放过?
“她呀……”王彬不太想回想王家流落在北方那些女眷的下场,“听说她落入了匈奴人的手里,之后如何……不知道了。”
王翁爱沉默下来,王彬说不知道,但是她也从话里听出来了一丝悲惨。匈奴人,原本就是一群只晓得吃生肉喝腥膻羊奶的蛮夷胡人,乍然进入中原腹地,获得世家太子妃,本着胡人对中原的摧残,哪里肯放过侮辱晋室的机会?
那位堂姊,结局恐怕也是生不如死了。
垂胡袖中的指尖忍不住颤抖,这世道兵乱连连,且外面又有胡人肆掠,世家女郎说来身份高贵,可是一旦失去了护佑,不管之前身份有多高,一旦落入那些乱兵手里,生不如死,当真是生不如死。
她闭上双眼,这是她再一次认识到乱世里的残酷了。
此时侍女已经将再熬好的药汤奉了上来,仔细等药汤温热了之后,添加进槐花蜜,品尝确定并不苦味,才再次奉了上来。
“阿父,还是用了药汤罢。”王翁爱手里持着药碗轻声劝道,“不苦,真的半点都不苦哦。”
“方才你故意让为父说了那么多话,就等阿父口渴?”王彬笑着看女儿。
王翁爱浅浅一笑,将手中的药碗向王彬递过去。
王彬这回也不再推开,接过喝了下去。喝药之后,父女俩又坐着说了一些话,过了一会,王彬起了倦意,王翁爱上前服侍他睡下。等到榻上父亲呼吸平缓之后,她悄悄的退了出来。
秋日高爽,阳光洒下,照在院子里,带着些许喜庆。她站在廊下,看着不远处种植的白萼已经萎顿了下去。
“那里是怎么回事?”王翁爱转过头去问侍女。
侍女望见,答道,“白萼经不起日照,被日光一照就这样了。”
“昨日还开的正好呢,今日就这样了。”王翁爱说道,她脑海里回响起方才听到的有关王惠风的那些话。
身份高贵,又被聘为太子妃,可惜夫君不爱,只爱妾侍,回头胡人扰乱中原正统,她也遭了秧。细细算来,嫁进司马家,也没什么好的。有时候好事靠不上,坏事全有份。
那个司马遹若是肯将用在那些嫔御身上的精力放在王惠风身上,两人有个孩子,应该也不至于王衍最后对这个女婿的全盘放弃。
她回想起司马家的那些皇后,还真的没有一个是好下场,除去晋武帝的第一任杨皇后是病逝之外。
这样的人生,就算是做皇后,又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皇后不好做,风险很大,岷岷不愿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