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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卫凤一家等着周将军派人来送昨日的酬劳的时候,好报告这个小胡虏的情况,令他带回去。
没想到送酬劳的人迟迟不来,直到了下午才来了两个兵,是一个不认识的白面年轻将领领着,小兵进来先报告了周将军的话,将酬劳留下,就退出去了,只有白面将领站在食栈内不走,微微打量着这房舍。彼时龙卫凤二嫂三嫂龙缨等都在下面,举家都有些紧张。因应付外事一向是男装打扮、披头散发,整的很糙的龙卫凤来应付,这次大家就依然推举她出来。
她就忙请这将军坐下,站在一边,谨慎又紧张的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让白面将军赶紧将楼上人领走,并着重强调“昨儿已经是深更半夜了,我们一家子妇孺不敢出门,又看他像活不了的,这才想等到今日再报告将军们,将军们日理万机,日夜辛苦,也是怕深夜报告,扰了将军们。”虽是先摘干净自家的嫌疑,却也是实话实说。属于真实的情况。
白面将军听了似乎微微讶异,说:“是吗?”
就站起来道:“且带本将上去看看。”
龙卫凤就领着人上去了,嫂嫂们都回避了,只有老祖母在房内。
白面将军进了房间之后,似乎对龙老祖母很客气,先称“老人家”又说“冒犯了。”这才进房间看人。
彼时那小胡虏大概刚吃了药,依然趴在地上,一丝两气,听到有人进来,只微弱的睁了睁眼睛,就复又闭上,大概已经连垂死抗争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龙卫凤觉得奇怪的是,在他脸上,竟连震惊或者害怕的神色也一丝看不出,大概真是精力不济了。
又觉得自己举家将这样一个重伤号送回去受死,似乎太不人道了,太不善良了,竟然有些愧悔。但又一想,他是胡人啊,正跟大周打着仗呢,这样做才对。
就又安抚了自己的良心。
只是没想到这白面将军看了看这小胡虏,却似乎并没有雷霆之怒,反而眉头微皱,又弯下腰来,掀起他的遮盖物,看了看他背上的伤,那伤太长太狰狞了,他也吃了一惊,垂目不语。
放下了薄被,只听他道:“这一位,倒像个——胡人。”
龙卫凤连忙点头,道:“是是是,是个胡人,就是从你们行台府内刚跑出来的,昨儿深夜的事。”
没想到这白面将军却更深皱了眉头道:“唔,可是——却不是军中的俘虏。”
说着,他望着龙卫凤,似乎有些为难的笑道:“昨日行台府也并未走失俘虏,都在别院牢牢羁押着呢,今日本将还刚刚点过。不会有错。”
“………………!!”龙卫凤及不放心还是走来帮忙照应的龙大嫂等人听了都傻了。
什么?竟,竟说不是行台府的俘虏?这怎么可能呢?
嘴快的龙三嫂就插嘴道:“这位将军,你再细细认一认,昨日我们在街上见过他,被你们用铁链子一道栓进行台府的,怎么会有错呢?”
那白面将军闻言,似乎有些为难,就真的又仔细的看了看这小胡虏的面。却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道:“不会有错。他不是行台府的俘虏。”
“……”
这时,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龙老祖母垂下眼皮,想了想,却发话道:“既然如此,有劳将军。这伤者想也是个平民,战乱中为人误伤了也未可知——”
又道:“这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又身受重伤,一时也不能挪动地方,我们也只是暂时收留他,待得他伤好,还得官府处置他。”
白面将军就又看了地上人一眼,道:“老人家慈悯。既是百姓,又是这个模样,我想,还是让他在这儿疗伤吧。只待他伤好,讯问一下他的来历,若果有不妥之处,就去行台府报告我即可。”
说着就转过身来,对房内其他人竟又说:“这件事,且莫对其他人讲,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却终究是个异乡人,又在战时,传出去怕有不利。”
说着,就抱一抱拳,竟就这么下去了。龙缨送了下去。
剩下一屋子很呆的妇孺,都彼此互相看看,心说:竟是这样的结局?
尤其龙三嫂和龙卫凤,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位白面将军说得板上钉钉,她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都有些怀疑昨日是自己看错了——反正,胡人披头散发的,长得也都差不多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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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的乌云已去,龙家今日提着的心全都放下了一大半,就更多弄了些药材,预备给这小伤号长期吃,龙卫凤和龙缨二嫂等又忙下楼,正常开门营业。
虽然一个疑云仍压在龙卫凤和三嫂心上,但也是无事总比有事好,救人总比送人去杀头强,几个小辈也就都渐渐带着疑心心定起来。
又过了几天,果然风平浪静,既没听到有走失俘虏的消息,也没见再有官兵来家问话。龙卫凤抽空又问了秦峥,得到的也是一切正常的答复,大家的心就真的安定了下来。只是那微弱的疑惑,时常冒出来,在龙卫凤等人的心头过一过。
这一日龙家食栈的鲜鱼嫩虾储备用光,龙卫凤又去陇水河抓鱼,这次没有秦峥,没有龙戟(感冒了,在家睡觉),龙缨还得放在店里当掌柜,只好单枪匹马。
而这日,真称得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虽然是初秋的风。陇水河边疏林如画,白沙泛光,清澈见底的河水缓缓而流,三两群大白鹅在河岸荇草间悠哉戏水,真是闹市中的一方净土,边城中的一角桃花源。
龙卫凤很喜欢这里,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去老家的乡下,也常跟远房的表哥表姐们下河抓鱼摸虾过,她上一世做李琰的时候,就是个调皮鬼,虽是个学霸,这些事却干的比男生还好。因此每次来都放假一样的欢喜,并不觉得辛苦。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缺少同龄的玩伴,有点儿寂寞。
她在河里高挽裤腿,长发用一根带子胡乱的扎在脑后,少有的露出了整个面目。从水面上看,龙卫凤这张脸长得却也不错,可以说是面如满月。皮肤白腻如瓷,只是她日常经常灰头土脸的,并不打扮。长眉弯弯——平日也都是乱发遮盖,完全看不出秀气的。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熠熠生辉,好好捯饬捯饬,也许能上得了台面。
太阳烤的她后背的肌肤热乎乎的,都能感到脖子里的绒毛上的汗珠,撅着屁股蹲的腿也酸疼,摸了半个时辰,终于捉到了一条大的,是条黑鱼,足有三四斤重,甩的她一趔趄,险些摔在河里。
鱼篓里竟塞不进这大黑鱼的头,龙卫凤一手紧紧扣住鱼鳃,咬牙切齿的抓着鱼身,就蹒跚着往岸上来,阳光下,她浑身是水,满身的水珠子闪闪发光,如果再美貌一点儿,就有点儿像西方的出浴女神——嗯,穿衣服的……
一步跨到岸上,她将黑鱼往地上一扔,一只脚踩着,一手便从裤腰带上解带子——她这腰带乃是几根布条拧成的,正可以解下一根来系这鱼。
然而这古代的腰带也是结实,她拧了半日也没解开,也撕不断布条,倒急出了一身汗,鱼都从她脚下挣跑了,在草地上蹦。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眼前的林中有马嘶声,抬头一看,就见逆光下,林中有一人牵马走出来,腰上似乎挂着一枚刀,龙卫凤就向对方招招手道:“壮士,刀能借一下吗?”
眼前的人似乎凝滞了一下,逆光之下,只看到他的轮廓,是个高个子的男人,衣袍的边缘是秋阳的光晕,之后,他放开马缰绳,缓缓的,走了出来。
龙卫凤紧张着鱼,两手按着,弄得自己一手泥。
再抬头,就赫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微风吹动朱红色的袍服,那人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手上,是一枚弯刀。
龙卫凤看看刀,再抬头看看这人的脸,顿时就惊的目瞪口呆。
即使想一万遍也没想到,眼前站着的竟然是行台府里的那位大行台,那个掌控幽云十六州命运的国公爷,那个叫萧郎,啊不,叫萧祯的大官!
龙卫凤傻傻的,接过了刀。
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谢谢”。
秋阳好晒人,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微风吹拂绿草红花,还有空中飘飘的大云……
朱红的袍服并未答言,点点头,带着光晕转过身,已经走开了。
他一走开,龙卫凤就恢复了一点神智,忙割布条将黑鱼系起来,用大石压住,又到河里洗了手,又洗刀。
这是一枚精致的小弯刀,刀柄只是木做的,但古朴雅致,刀身锋利至极,有一个跟它很相配的、雅致的刀鞘。
龙卫凤知道这主人动则要求“精洁”,用了人家的刀,自然要给洗干净,收拾好了再看,却见那大行台正在河滩上漫步。河滩上疏林如画,明明灭灭的光线洒在人身上,好一幅初秋景致。
龙卫凤看看林中,见只有一个童子在照料马匹,并没有像之前所见的那种威武男人们随行,想来他似乎是偶然路过此地,暂时歇马,或者是随意来散散步的?
龙卫凤觉得他此时应该不愿被打扰,便先将小刀放在一块大石上,复挽起裤腿,又下河摸鱼去了……
龙卫凤向来干起活来特别忘我,这一摸下去,就忘了其他事,转眼鱼篓渐满,时间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恍然回神,想起还没还人刀子。
急匆匆复上岸。却发现河岸上空空如也,四下里都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了。而秋阳擦着林梢,也有点西坠的意思,河岸上一片光晕,水光波光细沙的白光,荡漾交合,令人觉得,在这儿来一次烧烤应该不错……
然而忽然,林中却传来一阵清越的琴声。
起头如行云流水,时断时续,继而浑厚苍茫,纵横捭阖,接着如风过松涛,雨润大川,浑浑濛濛,大音希声,空灵卓越,渺不可追。
继而,又复归于清越渊深,进退勾抹揉撮拂牵,反反复复,终又归于空明澄净,万象皆空。
真是大音希声,好琴,好技法。
龙卫凤持刀站在林外,听着这琴声,激动的眼泪汪汪。
因为她上一世,做李琰的时候,是个爱琴的,从小学古琴,弹了十几年,一直考到八级,还没来得及再往上修炼,就穿越了。
来到这一世后,一直忙于家事,真没想到竟这样的突然又闻琴音。而且是十分高超的琴曲。
她不禁走入林中,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梦上一样的虚幻,进入林中,就见这杨柳相间的疏林之内,一块白石之上,坐着弹琴的人——正是那刀的主人,那行台府的国公爷。
绿草茵茵,秋阳如金,弹琴的人神色安静,映着疏林,越见他神态肃穆,姿容俊美,但一样的,高远如在云端。
龙卫凤的目光移下来,就看到了他膝上的琴,一阵目眩,就感到全身升起了一股热血。
——那膝上的琴,是一把名琴。名字叫做九霄环佩。式样为伏羲式,古木沉香,古朴雅肃,宝光内敛。乃是四大名琴之一。
这种琴,自然只在书上才能见到,传言中才能听说。龙卫凤做李琰的时候,曾好好研究过它,包括其他几种名琴。那时因为见不到,曾想为什么不能穿越一把。现在真的穿了,结果是穿到了这种地方。但万万没想到,天可怜见,三生有幸,今日竟然能夙梦得偿,见到了这样一把好琴。
如何不令人激动。
龙卫凤用眼睛丈量着这琴,从琴头到琴尾,七尺二寸长,天圆地方,上山下泽,龙池凤沼,无一不显示出高妙的审美,无一处不典雅中正,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物。真是一个好宝贝。
而林中忽然一片寂静,琴声嘎然而止,只有微风穿林,剩下余音袅袅,旁边的红马喷着响鼻。原来一曲已经终了。
龙卫凤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将那小弯刀双手奉上,道:“还您的刀。”
男人抬起了眼睛,雍容的凤目中是渊深的神色,他未接刀,见龙卫凤神色如痴,一双眼睛痴迷的盯在琴上,露出微微讶异的神色,道:“喜欢?”
龙卫凤听见,心想“喜欢”是什么意思?是说这琴,还是说这曲儿?
她就点点头,说:“嗯,真好……”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千金难求的宝物,双眼在那琴上徘徊不去,恋恋难舍。
一片闲情,爱煞此物。
“想弹吗?”眼前的人忽然说道。一双清绝的凤眸望着她,目光竟是十分的和蔼。
“啊?我?”龙卫凤看看对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方却站了起来,望着她,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的每一个姿势,都传达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表达着决定的信息。
龙卫凤觉得自己是想拒绝的,但两条腿却迈了开来,只听自己的声音说道:“那,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试试……”
抱起琴的时候,龙卫凤觉得简直是在做梦——又想,真是没白穿越啊,平日遭的罪似乎也值了,就冲这一刻。
她先瞧了一遍琴身,这才抬手抚琴。
一上手,就高亢清越,如鸣如啸,适应了一下,方才顺过手来,又如水击岩壁,空穴回澜,空江欲雪,鹤唳九天,渺渺袅袅,波回波荡,绵绵不绝。
龙卫凤弹的是一首《欸乃》,乃是她上一世最爱的曲子之一。每一个音符她都没有忘记,信手弹来,渐入佳境,几乎忘了周围的一切,红马,秋阳,战乱,背井离乡,永远回不去的时光。以及遥远的未来。
一时曲毕,犹觉余音绕梁,意犹未尽。
她不舍的拂了一下琴身,叹了口气。
林内寂寂,萧祯负手站在一株松下,慢慢点了点头。
抬眼看看日色,他道:“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