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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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挖到彩陶的两名民工,不见了。”

    “什么?”

    “黎委员,这事……这事……,唉,这么说吧,我黄南起这辈子,啥事都听过,啥事也见过,原以为自个早就见惯不惊了。这回,也轮到我天天睡不着觉了。”

    黎江北从黄南起脸上,真的看到一层骇然,一层深掩着的恐惧。怪不得老头子非要见他,怪不得老头子一进门就神神秘秘。看来,这事并不是捕风捉影。

    “依你的估计?”黎江北试探性地问过去,他不敢把事情往太坏处想,更不敢把事情往好处想。

    “让他们灭了口。”黄南起重重磕了下大烟嘴,十分肯定地说。

    黎江北的脸,唰就没了血色,脸上渗出一团一团的白,瘆白,惨白,冰白,最后,白得没了一点活色。

    从春江回来,这件事一直压在心底,好几次,他都险些站出来,去找公安局,转念一想,这事怎么找?半个月前,正好有两名研究生去甘肃,他们选择的论文是甘肃会宁高考状元县基础教育模式研究。正好那两名失踪民工也是甘肃的,在礼县,这点黄南起打听得清楚。黎江北想来想去,还是将此事托付给两位研究生,要他们暗中打听一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谁知两位研究生还没回来,盛安仍竟拿出了这件彩陶。

    “主席,我对彩陶一窍不通,让您见笑了。”黎江北稳住神,想借机把话题引开。

    盛安仍看出了他的心思,朗声一笑道:“我也是外行,好了,不说这个,说说调研的事。”

    黎江北感激地看了盛安仍一眼,尽管他知道,盛安仍一定是听说了什么,想从他嘴里知道更多更详细的内容。但有些话,他真是不敢乱讲,这事非同小可啊。比之孔庆云的事,还要大,大得多。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期待着盛安仍能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盛安仍像是故意刁难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拉开长谈的架势,话题一转问:“听说你对吴潇潇女士有看法?”

    “我对她有看法,这怎么可能?”黎江北的情绪刚刚镇定一点,让盛安仍这么一问,又乱了。

    “那就是她对你有看法。”盛安仍绕了一个弯,算是把话题引到了长江大学上面。

    “不大可能吧,我跟她,接触很少。”

    “我说嘛,她怎么会对你有看法,现在我明白了,是你有偏见。”

    “偏见?”

    黎江北让盛安仍带进了一个套中,盛安仍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吃惊。

    “不是偏见是什么,同样是高校,你怎么偏偏对长江大学不闻不问?是不是因为它是民办,吸引不了你黎大委员的目光?”

    黎江北赶忙起身,非常诚恳地道:“主席,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是你忙,顾不上,还是另有原因?”

    “这……”黎江北让盛安仍问得结舌,细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原因,但自己确实对长江大学关注的少。如果不是在码头上遇到那个叫陆玉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自己要参与到调研组中来,怕是到现在,长江大学还进不了他关注的视野。

    “没话了是不?我就知道,你黎委员这些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重点院校示范院校上面,对民办高校这种新生力量,你有股本能的排斥。”

    黎江北刚要辩解,盛安仍摆摆手,示意他别插话,容自己把话讲完。黎江北赶忙回到刚才正襟危坐的状态,脸上堆出一层歉意,洗耳恭听。

    盛安仍接着说:“对民办高校有看法这是容许的,但不能有偏见,这次特意让你负责这一块,就是想给你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江北啊,民办教育是我们教育事业的有生力量,是生力军,作为教育家,你思想上首先得有个转变。当然,目前民办教育良莠不齐,存在很多问题,这不正需要我们深入下去,帮他们想办法,出主意,解决他们的难题,尽快让他们步入轨道。我还是那个观点,作为民主党派也好,政协委员也好,我们一定要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肝胆相照,同舟共济。”

    黎江北郑重点头:“主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今天这谈话,不算批评,算交流。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付出多,回报少,但谁让你是政协委员呢?”盛安仍说到这,再次笑了。这笑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黎江北顿感一阵轻松。进门到现在,一直紧着的双肩这才松弛下来。

    两个人围绕民办教育,又谈了许多,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盛安仍看看表,惊讶了一声:“你看,跟你一谈,我把什么都忘了。晚上我有应酬,不能再让你坐下去了,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投入工作。”

    黎江北愉快地说了声是,起身告辞,快要出门时,盛安仍又叫住他:“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彬来同志对你评价很高,当然,期望更高。”

    “彬来书记?”

    “想不到是吧?”盛安仍嘿嘿一笑,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说:“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鼓起信心来,这次调研,全看你的了。”

    黎江北跟吴潇潇终于坐在了一起。

    这是五月末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缠绵的雨丝从前一天晚上便偷偷落下,整个江北处于烟雨濛濛中。雾霭笼罩着天空,笼罩着大地,也拉近了天和地的距离。雨丝像是拼命要把天地穿合起来,密密的线丝像一道道穿不破的屏障,把人的目光阻挡在五步之内。

    长江边一家叫“时光隧道”的商务会所,蔓妙的音乐渲染着室内的空气,也烘托着外面略带伤感的天气。黎江北比吴潇潇来得略早一些,本来他是执意要去长江大学,吴潇潇不同意,理由是长江大学太乱了,不只是环境乱,师生们的情绪更乱,思想也乱,行动,更是乱得离谱。尽管有关方面极力掩饰着张朝阳等五位同学的查处情况,吴潇潇也以极端冷静的方式替有关方面遮掩事情的真相,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张朝阳睁开眼睛不到一小时,陆玉的脚步就到了,她先别的同学扑到病床前,喊了一声“朝阳”。这一声“朝阳”,一下就把这对青年男女的关系暴露了。如果说以前同学们只是猜测,只是怀疑,那么这一声喊,就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他们是恋爱着的,是互相挂念着对方的,更是在心里,深深为对方担忧着的。陆玉向来是个内秀的女孩子,在学校里很少张扬,低调的样子让人老怀疑她的生活中有什么难解之谜,或者就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遭遇深藏在这个二十多岁女孩的生命中。但这一天,陆玉太是反常,从学校惊闻张朝阳中枪那一刻,她就变得疯狂,变得控制不住自己,未等吴潇潇赶回学校阻止,她已如失去灵魂的狮子,吼叫着往医院狂奔。几个警察想把她的脚步阻止在医院楼下,阻止在张朝阳之外,平日见了陌生人就会羞怯地垂下头的陆玉,忽然血嘶着嗓子,吼了一声“强盗”。警察们大约没听过这个词,不,听过,只是这个词从来是指向别人,指向那些违背人类生存法则,行径中带有兽性并注定要遭到惩罚的家伙,没想,这个外表柔弱、文静淑雅的女大学生,竟把这个十分可怕的词送给了他们。几个警察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陆玉已穿过那道靠权力和法律临时搭起的阻隔墙,以异常尖利的方式扑进病房。

    “朝阳——”

    一声带血的泣叫立刻让整幢楼摇晃起来。随着这一声响,站在明处的人看见了爱情,一份深藏未露的爱情,一份与现代大学生的爱情方式不大吻合的爱情。但它确实是爱情。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护士和医生们,也被这一声爱情感染了。而躲在暗处的人,却分明听到了害怕。因为这个时候,他们的校长,来自香港的企业家、美丽而端庄的吴潇潇女士正在公安厅一间办公室里,强烈质疑公安开枪伤及上访同学的行为。有证据表明,张朝阳同学并不是跳车逃跑,车子离开盛安仍他们不久,大约是过了高架桥二十分钟,车胎爆了,两个警察下来查看,一个警察打电话请求局里再派辆车,一个警察走到路边抽烟。张朝阳同学小腹突然难受,想小便,跟车内其他同学说了声,跳下车,想也没想就往路边的空地里去。起先警察们并没注意到,他们谁忙谁的事,没谁拿车里的五个同学当回事。事情出在打电话的那个警察身上,他打完电话,一抬头猛给看见了张朝阳,兴许是他的神经太过敏感,兴许是职业养成的习惯,本能的,他就拔了枪,接着,冲张朝阳断喝一声:“站住”

    风太大,这一天的天空居然有风,风把警察的声音吹走了,张朝阳没听到,就算听到他也不会停下,水火无情,他内急,内急时人往往是不考虑后果的,只想尽快找个地儿解决。

    张朝阳提着裤子又往前跑了两步,刚瞅准一个好地儿,枪响了,枪响得那么快,那么没有选择。枪击穿了张朝阳,张朝阳一头栽地。等警察赶过去,他的血和小便混合在一起,渗开在大地上……

    长江大学新一轮的混乱骤然而起,同学们愤怒了,声讨声响成一片。公安方面生怕学生再制造出什么过激事件,派出三支力量,分别守在长江大学三个大门处。校长吴潇潇接到来自高层的命令,要她务必从政治高度对待这件事,切实做好学生思想工作,绝不容许非正常事件发生。

    吴潇潇经受了一次考验,黎江北打电话约她时,她刚刚跟学生会几位干部做完思想工作,要他们从大局出发,严守校纪,切不可感情用事,更不能聚众上街,给政府施加压力。同时,她安排专人,在医院看守陆玉,不能让她离开医院一步。

    做完这些,吴潇潇就往“时光隧道”赶,她已从政协方面得到消息,黎江北委员将要带队进驻长江大学,对长江大学办学过程中遭遇的困境与问题展开调查。

    如果说,以前吴潇潇对黎江北还心存怀疑的话,经过这一次风波,她对这位教育界同仁,已有了不同看法,只是这两天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精力将这些看法细细梳理。眼下她必须求助黎江北,只有求助黎江北,才能将学生的不满情绪安抚下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吴潇潇走进时光隧道,带着满脸的歉疚道。

    黎江北起身,满是真诚的目光凝在这个风风火火的女校长脸上,几天工夫,吴潇潇这个名字,已在他心里由陌生变得熟悉,甚或,还带了一丝奇怪的亲切味。她的传奇经历还有独到的办学方法,以及突发事件面前的冷静与沉着,都让黎江北对她刮目相看。黎江北欣赏能干的人,更尊重对事业执着对追求轻易不言放弃的同志。而眼前这位女性,身上具备的,不只是执着与能干,还有一种令他感动的韧性。特别是关键时刻她能抛开自己的委屈与伤心,把苦果咽在肚里,为大局着想为整体着想的气概,更令他钦佩。

    “哪里,吴校长能在这个时候抽身来,我应该感谢才是。”

    “黎委员言重了,我应该提前拜访你,可惜学校办得一塌糊涂,吴某不敢贸然造访。”吴潇潇说着,在黎江北对面坐下来。服务生为他们捧来茶具,还有点心。黎江北一边熟练地摆弄茶具,一边说:“长江大学几经周折,其中甘苦,怕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吴校长为了教育,放弃香港的事业,跟几千名学子同舟共济,精神令人敬佩。”

    “不敢当,吴某不才,没把家父留下的事业办好。”

    一句话,忽然让茶坊的空气重起来,黎江北握着孟臣罐,半天忘了放乌龙。玉书煨里水气袅袅,仿佛在提醒他,应该为女士烫热茅杯了。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吴含章老先生,想起跟他次数不多的几次叙谈,其中有一次,就是在这儿,不过不是这间包房,临窗另一间,他跟含章老人品了一下午乌龙,含章老人非常诚恳地请他到长江大学任职,兼职也行,出于种种考虑,黎江北终还是婉言谢绝。时光一去不复返,含章老人留下他未竞的事业走了。如今,他惟一的女儿接过这面旗,黎江北真是不知道,这面旗到底能不能在江北这片土地上飘起来。

    吴潇潇并不知道黎江北想什么,以为自己错说了话,不安道:“潇潇对教育是门外汉,接手长江大学,真是强我所难,还望黎委员能多多赐教。”

    黎江北收回遐思,坦然道:“今天请校长来,就是想跟校长沟通一下,看调研组到底能为长大做点什么?”

    吴潇潇目光一闪,看来黎江北真是为调研组的事提前跟她见面。这些日子,吴潇潇也有意对黎江北做了一番了解。坦率讲,吴潇潇一开始并没把目光集中在黎江北身上,依她到国内这两年多的经验,她对委员或代表还不敢抱有信心,原来她是将希望寄托到副省长周正群身上的,一心想把问题反映到周正群那儿,想依靠周正群的力量为长大讨回公道。可惜周正群不理她,这个在外界评价甚高的副省长像是有意躲避着她,几次求见,都未能如愿。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周正群秘书杨黎跟她说:“有些事直接找副省长未必凑效,如果吴校长不介意,我倒有个建议。”吴潇潇当下就问:“有何建议,请讲。”杨黎别有意味地一笑,似乎带有暗示性地说:“吴校长可以尝试着从别的渠道反映,虽然是弯路,有时候却能走出捷径。”

    这话让吴潇潇想了很久,她到江北时间不算短,但也绝不能算长,对国内很多规则,特别是所谓的“潜规则”,吃得还不是太透,只能说是刚刚入门。国内办事的确有国内办事的规则,这些规则,比文件或报纸上讲得都要复杂,也要曲折,有时甚至就不讲什么规则,但分明,它又存在着另一种规则。后来她猜测,杨黎说的其他渠道,很可能就是人大或政协,但她还是不明白,副省长都棘手的问题,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会有办法?

    现在传出周正群接受审查的消息,吴潇潇寄希望于周正群的梦想便告破灭。那么,她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在黎江北身上?

    吴潇潇苦苦一笑。这一笑,有太多无奈在里面。

    雨越下越大,纷乱的雨丝穿透世间一道道屏幕,毫不讲理地就把人的心情给弄糟糕了。夏闻天家,夏雨正在忧心忡忡跟父亲说着话。接二连三的变故让这个坚强的女人乱了方寸,原本想借工作逃避现实的夏雨终于支撑不住了,跑来跟父亲哭哭啼啼说:“爸,我真的做不到,只要一坐下来,眼前就全是庆云,我真是逃避不了。”

    夏闻天无语,看来他教给女儿的方法并不灵,甭说是夏雨,就连他,这些天也沉不住气了。

    孔庆云的确被双规了,这一次纪委按照相关程序,第一时间就将消息送达给夏雨。当时夏雨正跟大华实业老总潘进驹就残联办学的事做最后一次交涉,尽管潘进驹已明确表态,大华实业目前资金紧张,无力向残联提供资金支持,夏雨还是不死心,通过种种关系,硬将日理万机的潘进驹请到了自己办公室。洽谈很不成功,潘进驹进门便告艰难,说大华实业在香港上市遭遇了阻力,计划逼迫搁浅,眼下他们正在四处筹措资金,准备在新加坡上市。夏雨对大华实业在哪上市不感兴趣,她就惦着一件事,大华用来修紫珠院的几千万,能不能调剂出一二百万,让残联先把项目报批了?潘进驹哭丧着脸说:“我的夏处长,甭说一二百万,就是跟我要一二十万,现在也拿不出,我老潘现在都要让钱逼得卖裤子了。”

    一听潘进驹拉起了哭腔,夏雨便明白,跟姓潘的借钱,是彻底没了指望。她懊丧地摆摆手:“行了行了,潘大老板,你也用不着跟我叫穷,我夏雨最后问你一次,这项事业,你到底支持不支持?”

    “支持,这么光彩的事业,我为何不支持?可我真是没钱啊,要不这么着吧,我介绍一个人,你去跟她谈,她手里钱多,说不定,连地皮带校舍,都给你包了。”

    “谁?”夏雨尽管已经十分厌恶这个说话不算数的土财主,一听有人能为残联出钱,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人嘛,其实你也认识,江北地产界,她才是大腕,钱多,多啊。”潘进驹鼓起肥嘟嘟的腮帮子,点了根雪茄,卖起了关子。

    “你到底说不说,潘大老板,我可没时间陪你练嘴。”

    “说,怎么不说,就是万河实业的万总,万黛河。”

    “她?”一听万黛河三个字,夏雨倏地从椅子上弹起,目光直逼住阴阳怪气的潘进驹:“对不起,潘总,我们的事就谈到这吧,祝你好运。”

    潘进驹结了结舌,不明白夏雨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正想说句什么,办公室的门呯地推开了,进来的是残联党组书记,后面跟着省纪委两位同志。

    潘进驹看了一眼来人,神色慌张地告辞走了。夏雨还在怪自己,为什么就不听父亲的劝,非要对潘进驹这样的人抱希望呢?党组书记轻轻把门关上,语气僵硬地说:“夏处长,他们有事找你。”

    其实不用纪委的同志开口,夏雨也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对省委可能采取的下一步行动,她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听两位同志把省委做出的决定讲完。末了,黯然一笑:“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不,不,我们只是按程序,前来通知你。”说话的是夏闻天过去一位下属,他的脸色很是尴尬。

    “谢谢。”夏雨客气地送走两位同志,倒在椅子上,呆呆地坐了两个钟头。

    那个下午,夏雨终究没忍住,泪水冲破她的眼眶,把她多少天的担心和牵挂全流了出来。

    按夏闻天讲,孔庆云的问题,举报信中一共反映了十一条,纪委最终落实了四条。经济方面数额最大的,还是那张画。由于办案人员最终从孔庆云办公室找到了那张画,因此这一条,谁也赖不掉。另外,办案人员依据举报信提供的线索,初步查证,在一期工程建设过程中,孔庆云涉嫌收受施工单位贿赂四十万,这笔钱虽然没查实,但关键证据都已搜集到。除此之外,孔庆云还涉嫌在校长竞选中向主管副省长周正群行贿,那幅画目前就在纪检委,是周正群妻子孟荷主动交给纪检委的。最后一条,也是最最让夏雨不能接受的,是孔庆云有男女作风问题。父亲夏闻天虽然没说出女方的姓名,夏雨却下意识地就把这事跟外籍女教授玛莎联系到了一起。

    有了这四条,孔庆云纵是什么风云人物,也得规规矩矩接受组织的审查

    这件事上,夏雨要说是理智的,丈夫孔庆云被带走,她并没找组织闹,更没在私下搞什么小动作。她相信父亲的话,是非曲直,总有澄清的那一天,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坚信庆云不是那样的人。就在听到好朋友孟荷把画拿出去的那一天,她也冷静地控制住了自己,没去找孟荷,更没找卓梅她们乱打听。她把自己强迫在工作里,关闭在消息之外,想让工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更想靠工作撑走这些难以撑走的日子。

    一厢情愿总是件愚蠢的事,人在困境中可以撑得了一时,却撑不了永远。夏雨无法做到心静如水,这一天,她竟然鬼使神差,来到江北大学,找到昔日一位朋友,婉转地打听庆云跟那个叫玛莎的外籍女教授的关系。不打听还好,这一打听,夏雨就要崩溃。她怎么也想不到,叫玛莎的女教授居然公开承认跟庆云的暧昧关系,还一再表示,她爱孔庆云,爱这个风度翩翩的中国男人

    朋友说,庆云被带走后,江北大学的确有过不少关于他跟外籍女教授玛莎的传闻,但这些传闻都是私下里的,没人敢将它公开化。玛莎呢,依旧打扮得性感十足,挺着高傲的胸脯,活跃在老师们的视野里,只有到了上课时候,她才脱掉那些古里古怪的时装,换上套装,一本正经出现在学生面前。

    变化发生在孔庆云被双规的第二天,党委书记楚玉良将玛莎叫了去,在老校址那套豪华办公室,进行了长达两小时的谈话。谈话内容无人可知,有人看见,年轻的玛莎出来时眼圈是红的,湿红,好像还挂着两滴泪,晶莹透亮,闪闪的。穿过楼道时,玛莎遇见宣传部长强中行,两人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尔后,玛莎眼角的泪珠掉了下来,碎在脸上。等她走出办公大楼时,她的脸便恢复到原来的颜色,不,比原来的颜色更亮了。

    有人揣测玛莎的态度跟强中行有关,有人也说玛莎就是玛莎,她本来就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用不着装给谁看。不管怎么,玛莎承认了她跟孔庆云的暧昧关系,而且理直气壮地说,她爱孔庆云。

    这话是楚玉良跟纪委的同志座谈时说的,纪委的同志随后便找玛莎了解情况,当着楚玉良面,玛莎再次说:“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是我在中国遇到的最最出色的男人,我爱孔,他值得我爱”

    “这女人,她疯了。”朋友最后跟夏雨这么说。

    “难道你信?”等夏雨将这件事说完,父亲夏闻天问。

    “我朋友不可能骗我。”夏雨说。

    “我是问你自己。”夏闻天强调道:“他是你丈夫,你应该最了解。”

    “爸……”夏雨吞吞吐吐,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雨儿,听爸一句话,这个时候,你不能自己搞乱自己。我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

    “我做不到,我已经静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呢?”

    “你可以怀疑庆云,我不能,我坚信他是无辜的”夏闻天说完,起身,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雨的世界,迷离,纷乱,一片灰濛。

    夏闻天是在躲避女儿的目光,女儿夏雨进来前,他也接到一个电话,是负责此案的刘名俭打来的。刘名俭说,纪委专案组又取得新证据,一个叫胡阿德的装修公司老板向纪委反映,为承揽到江北大学装修工程,他先后三次向孔庆云送去人民币五百万,美金二十万。孔庆云还暗示胡阿德,要想顺利拿到二期工程,必须得打通周正群这道关。

    “他把正群也咬出来了?”夏闻天惊问。

    “他已经向周副省长送了礼,钱在我这儿。”刘名俭说。

    这个电话差点颠覆了夏闻天,使他对孔庆云的信心陡然减到了负值。画,钱,周正群,这些信息串联在一起,他就不得不怀疑,难道庆云真的变了?

    不可能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

    夏闻天正在考虑,该怎么说服夏雨,让她鼓起信心来,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泄气。外面的门呯一声响,夏可可闯了进来。可可浑身湿漉漉的,让雨浇透了,她抿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冲闻声走出来的夏雨喊:“妈,我要退学”

    夏可可向姥爷和母亲说出了一件荒唐事。

    就在这天下午,江北大学党办和校办联合召开一次特别会议,会上宣布了校党委一项决定:夏可可因为涉嫌在学生会主席竞选中营私舞弊,校党委决定撤销其学生会主席职务。

    “营私舞弊?”夏闻天惊愕地瞪住孙女,不明白这个词怎么会扣到自己的宝贝孙女头上。

    “姥爷,他们这是打击报复,是诬陷”可可哽咽着嗓子,满是委屈地说。

    夏闻天没附和可可,这个消息真是太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堂堂的江北大学,竟会发生这样滑稽的事。

    “可可别急,有姥爷给你做主。”夏雨心疼地搂过女儿,安慰道。刚才陪女儿换衣服时,可可伏她怀里哭了,可可长这么大,很少流过眼泪,都说她长得像男孩,性格更像,为人处世跟了她姥爷。没想这一次,她竟哭着从学校跑回了家里。

    “不行,我得去问问。”夏闻天说完,就要往外走。夏雨忙拦住他:“爸,这大的雨,你上哪儿去问,问谁?”

    “谁撤了我孙女的主席,我问谁”刚才还闷着脸的夏闻天忽然就火了,如果说纪委双规孔庆云,他还能按组织原则表示接受的话,可可这遭遇,他说啥也接受不了。可可在他心里,比孔庆云还重啊“凭什么?”他又恨恨说了一声,让可可给他拿衣服。

    可可犹豫着:“姥爷,你先别冲动,你这个样子出去,会吓坏人的。”

    “吓人?我就是要吓吓这些煽阴风点鬼火的”

    “爸——”夏雨硬将父亲拉回椅子上,“可可,快去倒杯热水来。”夏可可也不敢耍自己的脾气了,要是真把姥爷的火激起来,江北大学就别想安稳。这些天她惹的事已经够多,跟父亲的关系一暴露,江北大学同学中间就刮了一场旋风,如果再让曾经的省委副书记、省政协主席跑去大闹一场,那她,可真就不好意思再在江大读书了。

    “姥爷,消消气嘛。你不是教导我们,遇事要冷静,你自己反倒不冷静了。”可可就是可可,一看姥爷气成这样,忙挤出笑脸,陪着小心道。

    夏雨也趁势劝父亲:“爸,这个学生会主席不当也罢,我还怕影响可可的学习呢。”

    “雨儿,这是两码事”夏闻天冲女儿高声喝了一句,又一想这火不应该冲自家人发,“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夏雨在边上低声道:“爸,我明白。”

    夏闻天的火气退去一半:“雨儿,他们不是冲可可来的,他们这是……这是冲庆云和我来的”

    夏雨怎能不明白,只是,她不愿朝这个方向想,更不能火上浇油,她得想办法让父亲平静。父亲如果乱掉方寸,庆云这边,怕就越加没希望了。

    恰在这时候,门铃响了,可可说了声我去,跑出去打开门。可可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是江北大学宣传部长强中行

    “你……”可可怔在了门口,强中行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可可,一时有些愣神。随后跟出来的夏雨热情地道:“是强老师啊,快请进。”

    强中行这天来,一是专程拜访夏老,二来呢,他对孔庆云腐败一案心存不少疑惑,有些事,他必须跟夏闻天聊聊。

    夏可可并不知道,这个不讨自己喜欢的老师跟姥爷一家关系深厚着呢,只是姥爷和母亲从没把这层关系告诉过她。

    小时候,强家跟夏家是邻居,就住在春江市文惠院那一带。夏家孩子多,强家只有强中行一个。强中行比夏雨小几岁,小时一起玩,强中行老跟在夏雨屁股后面,喊她雨姐姐,喊得不好,就要挨夏雨家两个男孩的揍。文革开始时,夏雨八岁,强中行五岁,她们的父母同一天被造反派揪了出来,牛棚蹲了一年后,夏闻天被送往江龙县一个叫罗湾的村子,跟望天村不远,隔着一道山。强中行的父亲被送往漳坪县。运动终于结束,夏闻天活着回到了春江,强中行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漳坪一座叫马儿岩的山下,他被疯狂的造反派活活打死了。强中行的母亲当时才三十八岁,但已白了头发,而且哭瞎了一只眼。母亲拉扯着他,艰难度日,如果不是夏闻天一家暗中接济,母子俩怕是很难度过那段艰难岁月。后来虽说平了反,但父亲再也不可能回来。夏闻天重新走上领导岗位那一年,强中行离开春江,去北京求学,不久,他的母亲离开人间。这位饱经风霜的女人,死时还不到五十岁。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当年街巷里玩过家家的两个孩子,如今都已成中年人,夏雨看强中行的目光,多少有些迷懵,岁月的脚步太快,不经然间,就把两张纯稚的脸吹得沧桑。

    “里面坐吧。”夏闻天见到强中行,同样有些惊愕。强中行不跟别人,太内向,寡言少语,沉默得很。夏闻天的印象中,他总是心事重重,仿佛少年时的灾难,压得他一生都喘不过气来。而且他还多一个毛病,很少上夏闻天家来。夏闻天让孔庆云叫过他几次,他都给找理由推托了。

    一个怪人。夏闻天曾经在女婿面前这么说他。

    强中行望了一眼夏雨,跟着夏闻天进了书房。可可想跟进去,被母亲拦在了门外:“回你房间去,他找姥爷,你犯什么急。”

    “他是我们领导啊,我想听听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

    “我的主席啊,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撤了,我可是同学们投票选举的,他们这是违法。”可可一本正经。

    夏雨硬将女儿拽回卧室,往书房送了一杯水,轻轻合上门,坐在了屋子一隅。似乎,这个男人的到来,触动了她什么。

    外面细雨霏霏,雨下得人心情难受。

    书房里,强中行正襟危坐,似乎从四五岁起,夏闻天这张严肃而又威严的脸就印在了强中行脑子里,几十年过去了,见了夏闻天,他仍然是小时候的样子,感到腿在哆嗦,目光也在哆嗦。

    “抖什么抖,我就那么害怕?”夏闻天看不惯男人在他面前委琐,但总有男人在他面前委琐,而且很多,到现在,他都搞不清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说吧,什么事。”他扔给强中行一句话,目光,越过强中行头顶,投到了书橱上。上面摆着一张旧照片,是文革前他们两家的合影。照片上的强中行憨憨的,很可爱。

    “校长的事,我怀疑有人作梗。”强中行总算张开了口。

    “哦?”夏闻天惊了一声,目光狐疑地盯在强中行脸上。

    强中行又不语了,他在斟酌,该怎么把心中的疑惑讲出来。

    夏闻天等了一会,不耐烦了:“讲”他用习惯性的口气吐出一个字。

    强中行不敢再吞吐下去,欠了欠身,将孔庆云收受贿赂的几个疑点道了出来。

    同样的困惑其实也藏在夏闻天心中,只是,没强中行讲得这么明晰,也没强中行分析得这么透彻。强中行说完,夏闻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心中那个疙瘩有点松动,又似乎,系得更紧。

    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强中行说,字画很有可能是个阴谋。校长孔庆云本身就不爱什么字画,他没这个雅兴,也没这份情调,更重要的,爱好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孔庆云花费不起。自他担任副校长后,就一直挑着班子里最重的担子,他主管教学和基建,这本来就是两项很费心血的工作,孔庆云还要负责物理学方面的交流与人才培养,还要给研究生院上课,自己又带着五个博士生。他的时间,几乎是按秒计算的,哪还有闲情逸致去爱别的?

    “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他没闲情逸致,字画怎么会在他办公室?”夏闻天问。

    强中行解释说:作为负责教务与基建的副校长,孔庆云一年有不少应酬,大学之间,跟学术单位之间,甚至国际友人之间,业务交流中互赠礼物,是很正常的。不只是孔庆云,江北大学其他领导,包括他强中行,办公室也有不少字画。教授么,不比老板更不比官员,送来送去的,多一半都是字画,好像只有送这才能表明自己有知识有文化。其实那一大堆字画,没几幅值钱的。孔庆云办公室这幅,实属特别,正因为特别,才让人多想。强中行做了两种猜测:第一,这字画孔庆云并不知道,就算有人向他行贿,花重金买了它,孔庆云也只当是一般礼物收了。要不然,他不会那么随便地将一幅价值数百万元的字画扔在字画堆里。第二,强中行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字画压根就不是别人贿赂的,是有人故意陷害,在孔庆云被纪委带走后才神不知鬼不觉放进办公室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