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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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百十四

    年还是紧锣密鼓地到来了。往年,一般都是在曹小慧的娘家过年。申明理老家的条件差点,冬天特冷,房屋又不严实,晚上睡了,热炕烫得人背疼,脸却冻得发红。当然卫生条件也差,锅碗瓢勺都是黑呼呼的。吃水也困难,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最让曹小慧不能忍受的是,要和公公婆婆睡在一个屋里,而公公婆婆晚上小便,披件衣服便往地上的尿桶里嗞,哗哗的声音让她直犯恶心。但申明理提出再回家过一次年,一是多年没回去,二是母亲的糖尿病一天比一天严重,视力模糊,已经不能下地行动。曹小慧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去为好。曹小慧说,今年经济紧张,去了不但不能给家里一点经济上的帮助,还要连累人家买这买那。两个大学教师回家,虽不能说衣锦还乡,但一副寒酸,也让亲戚邻居们笑话。与其添乱让人笑话,还不如不回去。另一方面,今年刚住了新房,怎么说也应该在新房里过个年,沾沾喜气,图个吉利。

    道理是对的,但申明理就是有点想家,而且特别的想。对父母和家乡如此的思念,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过的。难道母亲真的要离世吗?这是母亲离世前的预兆吗?这个念头像蛀虫一样啃食着他的心。回去看看的念头更加无法遏制。他还是下了狠心:如果曹小慧不回,他就一个人回去看看。

    但这话又说不出口,而且如果他真的一个人回去,把妻子一个人留下,又会给她创造一个和门亮在一起的机会。日久生情,长期这样下去,婚姻也就危险了。

    把女儿接回来后,情况一下有了改观。感觉新房里一下有了欢乐,一下有了温暖,家也确实像个家了。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也好。这样一想,申明理的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和妻子去了两趟超市,将过年要买的东西都买了回来。东西买得不多,感觉简单了点,比往年也少一些。但再想想,也没什么东西非买不可了。可买可不买,不买也罢。

    在娘家过年可不是这样。在娘家过年,感觉有忙不完的事,买不完的东西。打扫房子,清洗用品,置办新衣,购买年货,张贴春联,忙碌年饭,忙到春节晚会开始,才算能够逍停。可现在,确实没什么可做。房子是新的,衣被在搬家时该洗的就洗了。申明理和曹小慧都清楚,最主要的是,还是人少,没有过年的气氛,也没有过年的心情。

    曹小慧只能回到电脑前,开始写和门亮合著的那本书。按两人商量的提纲,她负责完成目前教育的现状与弊端部分,门亮负责完成改革的思路及教育如何适应市场经济部分。按计划,整部书用纪实文学的形式来写,就像《中国农民调查》那样,举实例,说问题,套理论,讲道理,指方向,力争写成一部既是学术著作,又是文学著作,既是畅销书籍,又是经典论著的奇书。把教育问题和经济问题结合起来,独树一帜,另辟溪径,说不定能像于丹易中天一样,开辟出一条学术和文学结合,学术和金钱结合,学术和市场结合的一条新路。

    这哪里还有什么过年的样子。申明理每个房间转几圈,也觉得没有过年的味道。也只好做点什么。

    这次调查研究后,要写出一本研究报告。但怎么写,鲁应俊还没布置,大家也没商量。但不管怎么写,肯定要由他来完成。反正没事干,不如先写个提纲或者初稿再说。

    只有女儿闹了不依不饶。在这里,女儿不但没有玩耍的伙伴,也没有带她玩耍的亲人。只能让女儿去做作业,作业做累了,就去看电视。

    除夕夜还是来了。好在有春节晚会,不管好不好看,总算有了事情要做。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边嗑瓜籽边吃零食边看电视,倒也其乐融融。可初一吃过早饭,空虚又像烟雾一样在家里漫延开来。但大年初一再去计算机前写东西,连自己也感到不大妥当。女儿首先叫嚷了起来,说今年过年没意思。曹小慧只好再打开电视。又是春晚节目。好在女儿找到了少儿节目,曹小慧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再转一圈,觉得还是继续写自己的书更充实一些,更有意义一些。

    曹小慧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息。申明理看一眼,还是止不住想看看是谁的。昨晚,曹小慧的短信就比任何一年都多,这么多的短信,就不能不让他猜测。他估计,这些短信,除了家人亲戚,有不少肯定是门亮的。现在,手机就在眼前,而且在书房写东西的曹小慧肯定没听到手机铃响。申明理悄悄拿过手机。果然是门亮发来的,而且内容相当的爱昧:

    一觉醒来,我还是忍不住再给你发短信,忍不住想再问候你,问了,堵在心里的东西也随着短信飞走了,心里也觉得畅快了。

    妈的屁,竟然得了相思病,见面还不够,还要用短信不断地传情!这感情深的,简直就是长江黄河,简直就是如胶似漆。申明理真想将手机砸碎。但应该砸碎的是门亮和曹小慧的脑袋。申明理握了手机愤怒了要找曹小慧,跨一步,又觉得这一回证据在手,一定要想个办法,把她一次制服,一次把她的毛病改掉,而且让她保证再不重犯。

    真找一个万全的办法,还真的很难。先给她几个嘴巴,然后再让她看短信?不行,这是下策,而且没有一点智慧含量。直接告诉她门亮发来了短信,然后看她反应如何?也不妥当,也太温柔。即使她当时慌张得六神无主,过后也未必就肯认账,更别说就范。因为短信还有点不明确,同事之间,也可以发这种玩笑短信。申明理突然想引诱门亮上勾,让他说出真相。有了铁证,不仅可以治服曹小慧,也可以制服门亮,还可以告到他们学院,也可以告诉给他的老婆。

    申明理翻阅所有的短信。他想再找到几条门亮的短信,研究一下,再对症引诱。但再没找到门亮发来的。当然是被曹小慧删除了。申明理只好选择回复,略加思索,写道:

    我也很想你,恨不能飞到你的怀里。

    发出去,申明理握了手机来到卧室,静等门亮的回答。

    很快就来了回信。还没等铃声停止,门亮就摁了查看。但这行文字却刺得申明理双眼流血:

    我太高兴了,知道你也爱我,太高兴了。能得到你的心,就是死了,我也感到幸福。

    申明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大步来到书房,一把将曹小慧拉起,然后将手机伸到她的眼前。

    曹小慧当然一下就明白了是什么。但申明理如此粗暴,而且几乎要把她的胳膊扭伤,还是深深地激怒了她。她奋力将他甩开,高声喊了问,你想干什么,如果想打架,我今天和你拼了。

    申明理猛然清醒了许多。打架确实不太明智,而且今天是大年初一。申明理将手机塞到她的手里,说,你自己看看,如果是我,我就羞得碰死在墙上。

    曹小慧看一眼,感觉这门亮可能是喝醉了。门亮发来的短信,她看后就删除,而且多数时候都不再回复。但想不到门亮会发这样没头没脑的短信。细想,还是觉得不对。她多次明确告诉门亮,她和他的事没有可能,因为两人都有不错的家庭,两人不可能走到一起,偷偷摸摸下去,她的心里压力很大,家庭给她的压力也很大,如果再这样,很可能连普通朋友也做不成。门亮也明白她的心情,也同意她的看法,而且心里也清楚确实是这么回事,但他要她允许他心里爱她,而且说有心里的那份爱,他就满足了。那次门亮哭了。门亮动情地哭了抱住了她,她虽然也哭了,但还是很快挣脱了出来,劝他不要再这样。他也答应了。昨晚他发来短信拜年,她也只回了普通的祝福,并没说她爱他,也没说过一点带感情的话,他怎么会回这样没头没脑的短信?再细看短信,他觉得真有点莫名其妙,她并没给他发短信,他怎么说知道我爱他。曹小慧看一眼申明理,她立即什么都明白了。她喊了问申明理,是不是你给门亮发短信了。申明理一口否定。但曹小慧很快从发件箱里调出了申明理发的短信。

    竟然如此欺负人。曹小慧愤怒得脸都变了颜色,浑身颤抖得发出了响声。这样的场景让申明理也有点害怕。让申明理想不到的是,曹小慧却一下哭出了声。曹小慧哭喊了说,好啊,想不到你用这种办法来欺负我,想不到你拿另一个男人来侮辱我,想不到你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来陷害我。好吧,既然你不想在一起过了,那好,我们就各走各的路。

    曹小慧尽管反应强烈,但也是惯常的老一套。她也只能是这样,真要她有什么新举措,也很难。申明理虽然不很害怕,但还是感到理亏。本来以为已经掌握了铁证,手里也握了利剑,即使不能让她彻底认输,也会让她感到惭愧。想不到事情却好像一下反了过来,没理的反而成了他自己。申明理高声争辩说,怎么是我陷害你,你看看,是他给你发了黄色短信。

    曹小慧擦把泪,然后高声说,他的短信怎么了?他说他爱我,那是他的权利,是他的一厢情愿,我答应他了吗?再说,这种短信,朋友间也能发,你为什么要那么引诱人家。

    是呀,门亮回信说知道你也爱我太高兴了,这说明曹小慧以前并没说过爱门亮,他们之间也没有爱。刚才匆匆忙忙,竟然没分析短信背后的含义。现在看来,老婆是忠贞的:借了人家那么多钱,交往那么长时间,竟然没对他说过爱,竟然没有发生过什么,竟然抵抗住了门亮的攻势,竟然坚守住了自己的清白。真的是难能可贵,真的是纯情保守忠贞不二。如果和朱雪梅比,妻子简直就是贞节烈女,给她立个贞节牌坊,也无法表彰她的贞节。申明理一下如释重负,轻松得像解开了一道世界难题。早知如此,何必这样。申明理一下笑出了声。申明理一连串的嘿嘿欢笑,倒让曹小慧不知所措。她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为婚姻气疯的,她听过不少。曹小慧浑身都有点发麻。笑一阵,申明理突然笑着上前抱住了她,说,老婆老婆,我的好老婆,是我误解你了。这下我清楚了,你是清白的,你是我最好最好的好老婆。

    疯了,简直是疯了。曹小慧恐惧地挣脱他,心虚了说,你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你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次确实将她伤得太重了,看来她很难马上理解他,很难马上原谅他。但解释道歉还是必须的。申明理高兴了说,我现在细想门亮的短信,才知道你没爱过他。你们没有那回事,我当然是再高兴不过了。

    他诱惑门亮,门亮才得知她爱他,这不正好证明她没爱过门亮吗。真的是歪打正着。真有点戏剧效果不可思议。也终于证明了她的清白。曹小慧一下完全踏实了。曹小慧心里止不住有点高兴。但她觉得不能这么就完,不能就这么轻易饶过他。曹小慧说,你是高兴了,但我却受到了侮辱,你一会儿扮鬼,一会儿扮人,你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你想欺负就欺负,不想欺负了,连一声对不起都不说。你说吧,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申明理说,我不是说了麻,我把你当成了最好的老婆。俗话说得好,爱之越深,恨之越切,正因为太爱你了,才怕你再爱别人。

    曹小慧再不想理他。赌气坐回到计算机前,又觉得这事还没有完结。门亮得到的信息是她爱他,不知门亮在想什么。如果门亮再来短信,或者是干脆找上门来,那又该怎么解释。不行,申明理弄出的事情,还得让他来说清。曹小慧再次来到申明理面前,说,你得告诉我怎么办,现在门亮以为我爱他,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情,你说吧,我该怎么办,他如果来缠我,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要我答应他。

    这确实也是个麻烦。申明理说,要不我再给他发个短信,就说刚才在开玩笑。

    开玩笑!曹小慧说,我是什么人,难道我是娱乐场所的女人?我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看着一幅认罪的申明理,曹小慧知道,事情还得由她来解释,让申明理解释,只能越抹越黑。

    她觉得还是把刚才的真实情况告诉门亮,而且要当着申明理的面告诉。曹小慧故意将手机伸到申明理的面前,然后给门亮回短信。曹小慧觉得不必细说,点一下让门亮知道就行了,详细情况,她以后再告诉他。曹小慧只写了两句话:刚才是申明理假冒我的名义给你发了短信,这条短信也是我让他向你道歉解释。

    短信发出,两人站在那里一时无话可说。申明理踱了步回到客厅。曹小慧觉得也只能作罢。大过年的,该饶人时也得饶人,况且今天的事也无意中还了她的清白,也算是一件好事。

    申明理的手机响了。申明理接完,来到曹小慧面前说,是鲁应俊打来的拜年电话,人家先给我们拜年了,你看怎么办。

    前几天就说好了,今年过年要到鲁应俊家拜个年。但按风俗,大年初一只能拜父母,初二才能拜亲戚。原计划初二就去,现在看来,初二确实晚了。申明理说,人家给我们帮了那么大的忙,现在人家倒先给我们拜年了,我们已经失礼了。再说,初二人家也要去给亲戚朋友拜年,我们去了人家也不在家。反正今天我们也没事,你看是不是今天去一下。我们在这儿也再没亲人,已经认了人家亲戚,咱们就按亲戚交往。拜父母的日子去拜人家,人家也会感动。去迟了,人家反而会多心,出力不讨好。

    说的也是,反正是要去拜年,早拜当然要比晚拜好。再说,大过年的,闲蹲在家里也只能是斗嘴生气,女儿也在家,吵吵闹闹也不像话。不如带女儿一起去人家家里走走,一方面拜年,一方面也让女儿出去玩玩。

    曹小慧起身说,都快中午了,要走现在就走,反正你是家里的皇帝,你想怎么我就只能听你的。

    鲁应俊家里却是热气腾腾。进门,就是一屋子的肉香酒香。客厅的大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水果干果,有放在盘子里的,也有散放在茶几上的。茶几对面的矮柜上,又摆满了各种酒水饮料,客人落坐,鲁应俊便首先给敬酒。曹小慧扫一眼,白酒有茅台五粮液,红酒也有干红干白,还有几瓶外国洋酒。曹小慧想说喝红酒,但看到鲁应俊手里的茅台酒,她也想尝尝,便什么也没说。鲁应俊说,过年了,一年就这一次,咱们老规矩,六六大顺,每人喝六杯才行。

    好在酒杯很小。六杯酒喝下,曹小慧感觉浑身都火辣辣地舒服,一下有了点过年的感觉。鲁应俊家里的人很多,有四个人曹小慧认识,是学校人事处的四位科长。从他们的脸上看,他们已经喝过了酒,正坐在茶几边象征性地吃水果瓜子。申明理曹小慧喝过敬酒,鲁应俊又开始介绍他的父母。父母显然是最近接来的,从装束看,鲁应俊的父母应该是乡下人,年纪大概在七十岁左右。二位老人被安排在沙发的正中。可能是很少接受这样的礼遇,二老显得有点拘谨庄重,一动不动端坐在那里,样子像坐佛,等待着人们的敬拜。申明理还算机灵,立即就反应了过来。他双手抱拳,既像旧礼又像新礼,给二位老人鞠了三个躬。曹小慧也想学,但当着这么多的人又抹不开面子,只好匆匆忙忙点点头,问一声好,然后跟了申明理坐下。

    四位科长很快就走了,又有**位副科长一级的很快就来了。一群副科长喝过鲁应俊的敬酒,便开始给二老拜年。但副科长们既没鞠躬也没问好,而是每人掏出两个红包,分别塞到了二老的怀里。然后又拿出一个红包,各屋子串了去找鲁应俊的儿子。鲁应俊推辞说儿子大了,就不给了。副科长们立即异口同声说不能,大过年的,哪能不给孩子压岁钱。

    红包是专门印制的,上面印有恭喜发财年年有余等字样。看来装钱的红包也是商店买的,准备充分可见一斑。来时,申明理和曹小慧商量拿点什么礼物。当然应该拿点烟酒。但烟酒都很贵,差不多的烟酒就得上千块钱。最后决定拿一箱牛奶和一箱水果。竟然不知道要拿红包。买一个这样的红包,里面装多少钱谁也不知道。装一张百元钞塞到老人的怀里,那么多的红包,谁知道谁给了多少。曹小慧后悔得要命,但也只能在心里骂自己笨蛋,没见过世面的笨蛋。

    副科长们也走了。曹小慧知道,她和申明理也该走了,因为接下来就该科员们来了。人家来,她坐在这里也碍眼。可原来还打算要在鲁应俊家吃饭,而且她还想好了一个拿手菜,准备在鲁家厨房里露一手。现在看来,真的是老百姓的想法,真的是很幼稚可笑。曹小慧凑到申明理耳边说咱们走吧。申明理立即心领神会,然后站起来告别出门。

    马路上却特别的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宽阔的大街显得空空荡荡,空荡得让人心里难受发慌。好在偶尔还有公交车在跑。直到回到家,曹小慧和申明理都沉默了没说一句话,但内心,却波澜起伏不能平静。这个世界,变化真的是天翻地覆,让人有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自己不仅早已落伍,和人家比,也早已跌进了贫困线,成了真正的贫民。这样的感觉,真的让曹小慧有点害怕。

    回到自己家,再一次回到了寂寞,而且还添加了失落。仿佛屋里一下充满了沉寂,充满了静止,充满了空空荡荡。好在女儿及时打开了电视,要不然,真还以为回到了史前时代。

    申明理突然特别想喝酒,想喝醉了好好睡一觉。但家里没酒,连葡萄酒也没买,买年货时,只给女儿买了两大瓶饮料。

    申明理感觉很累。回卧室躺了,又特别的想家,特别的想念父母。上小学时,老师解释过光宗耀祖这个词。那时,他没什么特别印象,光宗耀祖就是一个普通的词语。今天,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让他刺激,更让他难以平静。和人家比,自己真的是无能透顶,不孝透顶。自己的父母也是农民,年纪也和鲁应俊的父母差不多,含辛茹苦供自己上大学更不容易。可自己的父母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父母从来没因为他而得到别人的尊敬倒也罢了,他自己也从来没好好地尊敬过父母,更别说像今天尊敬鲁应俊的父母那样鞠躬祝福了。记得那年后半夜突然地震,强烈的摇晃让全家人顾不得穿衣都跑了出去。那时正值冬天,但大家都光着身子抱着膀子站在院子里,谁也不敢回家去取衣服。只有母亲,扭着半大脚一次次回屋给儿女们抱被子。那时他大概十一二岁,爬墙上树如履平地,可就是眼睁睁地等着母亲抱来被子披在身上。上大学时,有天晚上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今天再想这件事,他的心却痛得比第一次想起这件事时还要厉害,犹如刀割一般。疼痛过后,他又恨自己不孝。当年自己不懂事,现在懂事了,而且母亲已经病重,自己却不能回去看看,也不能让母亲见自己一面。真的是天大的不孝,真的是没有一点人性。如果回去,虽然没钱,但给母亲端碗水热热坑,也能从精神上给父母以极大的满足,也能给其他的兄弟带个好头做个榜样。现在,不忠不孝,还算个什么东西。

    申明理突然哭出了声。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申明理迅速擦干眼泪,对一脸惊奇的曹小慧说,今天,今天我才知道,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我决定,明天我就回家,回去看看我的父母。我虽然没本事让别人给我的父母鞠躬,但我要给我的父母鞠三个躬,磕三个头,敬几杯酒。

    曹小慧知道为什么,她也能够理解他。其实,她的心也何尝不是如此。对父母,她欠的情也许比他更多。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永远就坐在校门口卖零食,夏天母亲戴一顶布遮阳帽,冬天围一条黑围巾。但脸还是晒得黢黑,和大街上乞讨的女人差不了多少。因此她一次也没买过母亲的零食,看到母亲,便低头躲开,生怕同学见了笑话。那时她只有**岁。让她不解的是,**岁的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尊。现在母亲早已不卖零食,但母亲卖零食的身影,却像照片一样印进了她的大脑,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当年对母亲的鄙视,就成了压在她心头的石头。她知道,她这辈子也没法原谅自己,也没法赎回自己的罪过。现在能做的,现在能弥补的,也只能是回家去看看,帮助父母做一些事情。

    曹小慧轻声问申明理打算怎么回。申明理说,我一个人回吧,如果你也想回去看你的父母,就也回去看看。

    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了。曹小慧决定先送他走,他走后,她也回去,回去也孝敬一下父母。

    女儿想跟爸爸去爷爷奶奶家。女儿说刚从姥姥家回来,再去姥姥家没意思。也好,女儿也多年没去爷爷奶奶家了,早已不记得爷爷奶奶长什么模样了。再说,让女儿去体验一下农村生活,接受一下艰苦生活的教育,也有好处。

    第二天一早,申明理便带着女儿走了。

    申明理走后,曹小慧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如果事先不打个招呼突然一个人回去,父母还以为她和申明理闹了什么别扭。

    听说要回来,母亲立即高兴了问什么时候回来。曹小慧说明天。母亲立即说好,说今天就把你们一家三口住的屋子收拾好。曹小慧说,他们两个回他们家了,就我一个回来。怕母亲误解,曹小慧立即解释说,他妈病了,他想回去看看。

    放下电话,曹小慧觉得应该也给门亮打个电话,一来解释一下昨天的事,二来告诉他她要回去。但拨号时,她又有点犹豫。要不要再打扰他,有没有必要再做解释,如果他的老婆就在旁边,会不会给他惹来麻烦。

    思考一阵,她决定还是向他解释一下,如果他老婆在跟前,她就只说书稿的事。不解释确实不行。那天莫名其妙的短信,门亮肯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说不定以为她被申明理打了,说不定以为她和申明理闹到了离家出走的程度。反正他肯定担心,说不定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短信不敢再发,电话也不敢再打。曹小慧鼓起勇气打通了门亮的电话。曹小慧问他在哪里。得知他一个人在家时,曹小慧说,你怎么一个人在家里。

    门亮说,我感觉你会打来电话,所以吴芸芸要到她父母家去时,我说我头疼没去。

    他果然在等待着她的消息,果然在为她担心。曹小慧心里虽然发热,但她还是冷静了解释昨天的事。话刚开头,门亮却着急了问她事情怎么样了,申明理闹得厉害不厉害,是不是打架了。等门亮问完一系列问题,曹小慧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他喝醉了,但你的短信正好证明我们之间没事,所以就没事了。

    短信证明没事,倒让门亮一时想不清楚为什么,但没事就好,他还以为惹出了多大的麻烦。门亮还想细问,曹小慧却转了话题说,我明天要回老家,估计开学前才能回来,书稿的事,我回家继续写。

    门亮问为什么。曹小慧说,什么也不因为,就是想回去和父母一块过年。

    门亮一时沉默了无话可说。曹小慧问他有没有什么事。门亮说,再也没什么事,我想去于利明和刘处长家里一趟,拜个年,表示一下谢意。

    研究项目已经批了下来,春节过后经费就可以拨付到学校财务的账上。虽然钱不多,只有20万,比预想的要少许多,但也不容易。是得去感谢一下人家。曹小慧觉得她也应该去,再说,她也想借此机会和他好好谈谈,把一些事情进一步说清,因为以后还要一起著书立说搞科研,不把两人的关系处理好,将来就会有想不到的麻烦。曹小慧问要不要她也去。门亮高兴了说,你能去当然好,但如果不方便,就不要勉强,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曹小慧说,如果今天能去,咱们就一起去。

    门亮显然有点兴奋,立即说,半个小时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然后挂了电话。

    于利明家里和曹小慧想象的一样,水果食品酒水比鲁应俊家里的多,来拜年的人也比鲁应俊家多。而且于利明已经喝多了,脸红得像盘子里的火龙果,眼睛里也充满了血丝。酒精不仅让于利明兴奋,也让他话既很多又亲热,不管谁来,他都亲热得拉拉扯扯拍拍打打,客人带什么礼塞多少红包,他都糊里糊涂看不清楚说不明白。不用曹小慧担心的是门亮不是申明理,要比申明理明白得多有见识得多,不但带了红包,而且红包也是那种印制好的。但于利明家没有父母,只有儿子。门亮把红包塞到儿子的怀里,然后才在沙发上坐下。

    和鲁应俊家不同的是,于利明家专门有人敬酒招待。招待者男女三四个人,也不知是于利明的亲戚还是同事。因为是专业招待,招待就很有点专业水平,热情大方,礼节周到,说话也很得体,客人进门,就能得到一整套的接待。招待热烈,气氛也就热烈,门亮和曹小慧要喝的酒也就多。因为不断有人来,喝一阵酒,屋里就显得有点拥挤。曹小慧轻轻拉拉门亮,门亮立即起身过去对于利明小声说,今天人多,我只表示一个意思,过后我再来感谢。

    从于利民家出来,门亮又开车直奔刘处长家。门亮说,去一趟,把意思表达到了,心里也安稳了。

    坐到车里,曹小慧仍然什么也不说。从家里出发时,曹小慧就想好了要和门亮讲清楚,为了各自的家庭,两人只能保持普通朋友的关系,而且她还要劝劝他,要他再不要这么爱她,再不要为她做什么事情,她已经有点难以承受,心里的压力也特别的大。但上了门亮的车,看着一脸兴奋满腔热情的门亮,这样的话又感觉无法说得出口,也无力说得出口。她知道,现在的门亮,已经高兴激动得发烧,别说给他头上泼一盆冷水,即使一点退缩降温的话,也会使他难以承受,也会使他遭受打击。她不能把他那颗爱她的火热的心投入到冰水里去。被人爱是一种幸福,这样的幸福也时时烘烤着她的心。她知道她也爱上了他。但这绝对不行。她只能一言不发。

    刘处长家相对要冷清一点,刘处长也不在家。处长的爱人说刘处长出门去了,估计晚上才能回来。刘处长的爱人门亮和曹小慧并不认识,也没什么话要说,只好坐一会儿,给孩子发了红包便告辞出来。

    进入车内,门亮并不开车,他看着曹小慧说,今天时间还早,也难得出来,我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说说话,我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街上行人稀少,汽车也比平时少了许多,人少车少,感觉大街空旷宽阔了许多。曹小慧点头答应后,门亮说那就找个茶馆酒吧坐坐。但开了车转了几条街,也没一家开门营业的。倒有一家电影院在放电影。门亮说要不进去坐坐。曹小慧摇头表示反对。她要和他好好地谈谈,电影院里闹哄哄的,根本不适合说话。再转一条街,不但茶馆不开门,连饭店,开门的也极少。门亮提出到宾馆开间房,曹小慧立即说不行。曹小慧想说到她家,但立即觉得不能。申明理回老家的事最好不要让门亮知道,要不然他提出什么要求,事情可能会不可收拾。曹小慧只好说,要不把车开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咱们就在车里说吧。

    车开向郊区。不知门亮要找怎样的一个安静的地方。如果到荒郊树林里,将会更加麻烦。曹小慧说,我看这路边就很安静,要不就停在这儿吧。

    门亮说,这儿不让停车,郊外有条还没修好的路,民工也回家过年去了,肯定很安静。

    也罢,既然出来了,就由他去吧。但曹小慧还是忍不住说,咱们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咱们的事,当然是他和她的事。他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更猜不透是要他许愿表态,还是问问向什么方向发展。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自从知道把钱借给了曹小慧,妻子对他就更加体贴,更加关怀。这样的关怀使他不仅时时感到自责,也让他时时感到无奈。近些天,妻子的眼泪又特别的多,总是默默地流泪,总是流了泪默默地看他。妻子的泪水,犹如穿心的融剂,融得他心也软成了一滩清水。和妻子谈恋爱时,他就无数次发过誓,说这辈子要对她好,要让她幸福,这辈子就爱她一个。那时每次听这样的誓言,妻子都会默默地流泪。在妻子的眼泪面前,这些话,又时时浮现在眼前。晚上睡觉,妻有让他搂了睡才踏实的习惯,当搂了她她又流泪时,他还是忍不住又发了誓,说他仍然爱她,这辈子绝不离婚。可妻子睡着时,他心里又更加翻来覆去,更加想念让他神魂颠倒的曹小慧。他清楚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念,也只有思念,才让他感觉幸福,才让他感觉活着很有盼头,也很有意义。他不知这是为什么,这是不是心理疾病。有本书上说国外研究证明,正常的男人每隔一小时,就要想念一次心爱的女人。可他算算,他对曹小慧的思念就几乎没有间隔,感觉曹小慧时时就在心里,脑子里时时就有一个曹小慧的影子。也许是真的有了毛病。如果真是毛病,那肯定就是人们常说的相思病。这个病可真的害人不轻,让人无法摆脱,也让人不想摆脱……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