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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四十三. 发言!!
江河对莫文娅的话打心眼里佩服,但他看到在座的人还是一脸木然。卓一群正犹豫是否应该打破冷场,一个人鼓着掌站了起来,众人都将目光转过去,东方石站在最里边的位置上,对着莫文娅鞠了一躬。
“莫总编的发言实在精彩东方石由衷地佩服。”他说完,镇定地坐下,扫视了屋里一张张紧绷的面孔,接着说,“作为一家编外小报的负责人,很荣幸今天列席集团这样高层的会议。很明显,江部长和卓一群不谋而合的议题主要是针对我跟莫总编的小报的,虽然很幸运,新闻出版局还没拿我们开涮。莫总编刚才说得很好,媒体走向平民化和大众化,而不是庸俗化,这本身应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但为什么我们的主管上级还要板着面孔看市场化之后的报纸呢?市场是什么?市场是真正的江湖。作为办报的人,才能体会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和必然。既然要市场化,既然得自力更生,既然得靠媒体自己养活自己,媒体就必须得由简单的喉舌功能转化为社会生产力。要有人读,就得降低自己的姿态,迎合大家的口味;要有人投广告,就得改变自己的身份,得为客户服务。所以说,当我们高高在上,高声叹息媒体沦为媒子,记者沦为皮条客的同时,是不是也得改变一下我们看媒体的眼光,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一味地提所谓高要求,强调所谓高品位,那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结果。我也曾经是纯粹的报人出身,但现在因为经营着这样纯市场化的小报,终于理解到报业市场化的所有辛酸,以前那些所谓新闻人的理想,现在看来多少有些迂腐和可笑。反过来,当我看到在我苦心经营的报纸上,不得不刊登一些医疗小广告、牛皮癣,也会感到心疼,甚至认为那是一种耻辱,好像那些牛皮癣都贴到我脸上来了。有时候,我们就不得不像阿Q那样想,等爷有钱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有多少撤多少,拿十倍的广告费也不正眼瞧它。可那现实吗?”
江河再次感到震惊。莫文娅回敬给东方石的掌声更加刺耳。不过,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那掌声毕竟是孤立的,这样嚣张地将他的反庸俗化贬为笑话的,仅仅是两家小报而已。他大可不必将那两个“异见分子”放在心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卓一群,“卓总裁的意见呢”?
听到东方石献给莫文娅的掌声时,卓一群就后悔不应该请那个酸溜溜臭文人来。像他那样不入流的小报总编,请他参加会议已经太抬举他了。他还真把自己看成跟莫文娅比肩的角色了。小人但眼下的关键是,她必须当着江河的面,把这两个火炭丸子眼也不眨地扔尚江里去。
“虽然莫总编和东方总编对经营市场化报纸感同身受,但你们毕竟不能代表整个报业集团。作为你们的主管上级,对你们的感受和无奈,我们只能表示理解和最大限度的支持。在跟江海市长交流过意见之后,也跟集团的王总编、张总编和李总编进行了充分沟通和交流,最终形成了此次报业集团下属各报(含周报、网站)整顿低俗之风的决定。”她的眼光依次扫视自己提到的几个人——几尊泥塑,她很放心。“即日起,各报对采编内容进行严格自查,彻底清除那些格调低下、文字下流的内容,尤其是封面导读标题、各版大标,一定要做到健康高雅。同时,各报对广告内容进行严格把关,坚决杜绝和铲除那些垃圾广告、牛皮癣广告。违例者,就不光是新闻出版局要处理,集团内部也绝不手软,对负有直接和间接领导责任的总编、副总编,一律重惩。”
江河带头鼓了掌。在他的目光暗示下,在座几位老总也懒洋洋地跟着拍起巴掌,只有莫文娅和东方石一脸不屑地愣在那里。
“集团早就做出决定了,还要我们各抒什么己见?真是浪费时间”莫文娅狠狠地给了老同学一个白眼,将笔记本重重地合上。
“是啊,集团的决定就是最高指示,我们只有举双手赞成。回去后,我们不仅要自查,是不是还应该自裁?不管在座各位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东方石一不做二不休,下期就在封面上印上几个大字:本报谢绝刊登格调低俗的小广告。这下,集团该满意了吧。”东方石说完,两眼直直地盯着卓一群。
“很好,东方总编的意识和觉悟的确值得我们学习。这也是一项不错的提议,莫总编,我看你们报纸也可以借鉴一下嘛”卓一群把目光转向莫文娅。
“那请卓总裁来做女报总编吧。”莫文娅说话的时候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哈哈,这当然是开玩笑。各报下去之后要怎样表达自己对这次整风的理解,都可以,但一定要进行严格把关和深刻自查。格调低俗这盏红灯,希望大家今后谁也别硬着脖子去闯。”卓一群作了总结陈词,然后看看江河。
“今天报业集团的工作会议异常成功,我感到很欣慰。各位总编既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对集团的决策又能全力支持和执行,这样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都尤其值得表扬和肯定。我也代表方德生同志对大家的支持和理解表示感谢。”江河象征性地低了低头,跟卓一群两个人鼓了鼓掌。
“散会之前,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这也是集团董事会昨天晚上才作出的重大决策:集团决定正式收购《惠泉时报》及其属下《尚报》,签字仪式会在上半年内完成。这项工作开展的同时,集团还接受王总编、莫总编和李总编的提议,集中力量做强做大晨报,与商报展开直接竞争,争取三五个月内有明显成效。因此,请张总编下去后立即着手晨报的改版、扩版工作,加大推广和发行力度,全力抗击商报”
包括江河在内,对卓一群的话,都只能暂时用麻木的表情面对。
进入四月,惠泉的空气里就隐隐有了夏天的火药味儿。
方德生回到家,就在院子里脱得只剩一件白背心,换上拖鞋。老唐及时地把洗脸水和毛巾摆在墙边的水槽上。
“方市长,晚上想吃点啥?”老唐两手交叉在白围裙里,问。
“这两天都在外面吃饭,油有些重,还是老规矩,来碗手工面吧,不要潲子,用酸菜最好。”方德生一边洗脸擦汗,一边回答。
“好嘞,一碗酸菜面块。”老唐乐呵呵地应了一声,迈着碎步下去了。
方德生洗完脸,在院子里活动活动手脚,狠狠地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不错,还有淡淡的香樟气息和兰草的幽香。看样子,这里的夏天会比自己呆过的那些地方都热。才开始到地方上任职的时候,他的一位忘年交老友,也是个到处做过官的老头告诉过他,天下太平,一方平安,那是地方官最没作为的地方,反倒是乱世出英雄,遇到天灾人祸,地方官的人格魅力就显现出来了。来惠泉以前,他早听说这里每到夏天就一派活火熔城的景象,遇到十年不遇百年不遇的旱灾或洪灾是意料中的事。莫非,今年考验我人格魅力的时候到了?
正想着,老唐捧着面条来了,周到地给他摆在一张小几上,又安好了一把小竹椅。“方市长,面好了,趁热吃了吧。”
“谢谢老唐。”他回头走到小几前,弯腰捧起面碗,蹲在地上就送了一大夹进嘴。“嗯,好吃好吃。这比那些星级酒店的地道多了。老唐,这酸菜也是你自己做的?”
“啊。我知道方市长好这一口,把原来那个泡菜坛都托运过来了。里面的老盐水、老泡料都是宝物呢。”
“老唐,你真是有心呐。”他把面条吃得呼呼直响。这样的味道,这样的吃法,在外面绝对体验不到。
“这天热起来可真快。方市长,以后要是真热起来,我就给你做凉皮,还有川东凉粉,这些天,我正在跟惠泉做这些小吃的名师切磋呢。”
“好样的老唐。我真舍不得让你退休啊”他嚼着嘴里特别的酸菜,由衷地感慨。
“说真的,我也舍不得。尤其是你初到惠泉来,里里外外都得有个体己的帮手。我是个粗人,大事上帮不了你,也只会做个汤汤水水的,方市长要是觉得老唐还有用,我就再跟你两年吧。”老头子说得自己眼眶里潮乎乎的,别过脸,不敢看他。
“老唐,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想留下来再做两年,我求之不得哩”他一口气把面汤都灌肚子里去,那种带着明显唐氏风味的酸辣劲儿,让他感动。
“哎,那我就留下了。”老唐有些孩子气地高兴地应了,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空碗。
他站起身,用纸巾揩着嘴,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方市长,这些天我在街头上听到些传言,不知该不该跟你说。”老唐抱着碗,犹豫着不知该走开还是站在那儿。
“什么传言?我不是跟你和小张都说过吗,在外面听到什么话,只要是跟我们有关的,就及时汇报。”他从老头子的表情上看出那传言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们说,今年惠泉要遭大旱……”
“为什么?老唐,你别吞吞吐吐的,这话又不是你传出去的。”
“他们说,惠泉本来就缺水,现在又来了两个当官的,一个叫江海,一个叫江河,还不把那点水一起装了去?现在菜市场就偶尔听得到谣言了,说今年惠泉天旱一百天,尚江涨水季节也断流,全城的人要热死一大半儿……”
“胡说”他的脸色唰地比夜色还黑。
“这都是他们的传言。”
“老唐,你下去吧。这些传言都是胡说八道,我看今年惠泉风调雨顺。你以后听到这些鬼话,拣要紧的跟我说说就是了,不要再到处张扬。”
老唐怯怯地应声退了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被这样道听途说的市井谣言激怒了,而且还当着可怜的老唐情绪失控。这些可笑的老百姓,怎么不说是我和江河给他们带水来了呢?当然,如果今年惠泉真的风调雨顺,夏天出人意料地没有干旱和吓人的高温,他们肯定会编出这样的传言来为他歌功颂德。真是可笑
回到书房,刚打开一本惠泉地方志,江河就进来了。他仍然在低头看地方志上有关旱灾的记载:明永历元年(1647年),伏旱百零八日,尚江竭,人畜断水,死十之七八;清光绪十年(1885年),涝旱三月,瘟疫横行,尚江浮尸连绵百里;清光绪三十一年(1906年),伏旱百一十一日,人畜尽逃,城几废。
“大哥看什么东西?看得这样专注。”江河坐在他对面,忍不住低声问。
“唉,我刚看到惠泉地方志上,说这地方以前天灾不断,是个很难打理的地方啊”他由衷叹了口气。来之前怎么没认真了解一下这座城市的历史呢?看来什么事儿都有可能让我赶上了。
“这个有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以现在的科学技术,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话是这样说,但当事人得付出多大牺牲才能胜天?惠泉,的确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大哥,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身在其中,就只能奋力一搏,不然只会落下千古骂名了。”
“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我刚才听了惠泉今年大旱的传言,找地方志来看看,恐怕传言不虚。”
“我觉得惠泉最可怕的倒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我先来惠泉的那些天,每天都读地方志,发现这地方挺背的,天灾只是一方面,人祸更惨。光是惨遭兵祸,甚至被屠城都有好几次,远的不必说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就有什么蒙古骑兵屠城三日,张献忠屠城十日,后来的鞑子军还来屠过一回。你说惠泉这地方还有什么能传承的?”
“难怪连当地人也对惠泉的历史不了解,以前政府的宣传资料也轻描淡写,原来过去的惠泉已经成为不解之谜了,现在住在这里的人跟这座城市的过去没啥关系。这局面的确有些古怪。”他心情沉重地合上地方志。看来,人文惠泉的思路算得上前无古人,也许成败就在此一举?
“大哥,我所担心的人祸倒不是这些历史上的事,而是现实中的。”江河虽然猜到方德生的心思,但他还不想关心那么宏观的问题。
“现实中的?”
“你知道,我才参加了卓一群那个报业集团的一次办公会。大哥你要搞的人文惠泉,这帮人恐怕领会不到你的深意啊。他们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垄断惠泉报业,怎么巩固自己的地盘。我猜想,他们甚至敢于在时机成熟时用舆论作砝码跟你叫板”
“有这么严重?他们在会上都有些什么值得注意的言论和决定?”
“首先,他们对我们上次批评他们格调低俗的问题有消极抵触情绪,特别是那两个小报的老总,竟然明目张胆地说报纸内容低俗化是报业市场化的必然结果,那些小广告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虽然表面上他们服从集团自查和杜绝低俗内容和广告的决定,但他们心里肯定不服,还会继续打擦边球,甚至铤而走险。”
“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不是到菜市场买菜,绝不允许讨价还价。要是他们再明知故犯,你们宣传部就有责任让他们知道,在你的管理之下,一切只能按规则来玩。玩火就只能自残”
“嗯。他们一时恐怕也没那个胆量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上次新闻出版局也挺给我们兄弟面子,给晚报的处罚很重,也算杀鸡儆猴吧。”江河得意地笑了笑,喝了一口茶。
“那还有什么?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嘛。”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卓一群终于要动手了你刚来的时候,不是听说报业集团要收购《惠泉时报》吗?在会上,她已经正式宣布了这一决定,并且计划在上半年之内完成相关手续。”
“动作这么快?”
“她肯定是想抢在我们还没明确干预这种不正当竞争之前把自己做到最大,把《惠泉商报》挤出去。她在会上同时还宣布了另一个决定,就是集中火力把晨报做大做强,跟商报死拼。晨报按照这个部署已经准备改版扩版,随时都会跟商报肉搏。”
“没想到,惠泉这个小小的媒体圈子,斗争会如此激烈和残酷,而且还很原始。”
“大哥,我担心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旦惠泉报业成为卓一群的家天下,她才是真正控制舆论喉舌的人,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真正的人祸你想啊,一个地方有几家受制于不同势力的报纸,他们出于竞争需要,会想方设法跟地方当局搞好关系,为当局的舆论宣传服务。现在没有竞争的需要了,他们的立场就完全主动了,这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呀这也就是为什么其他地方都会扶持起几家互相抗衡互相制约的报业集团的道理。”
“的确,这是一个问题。”方德生点头的时候,心情比看到那些天灾记录时沉重了许多。
“我们该怎么办?今天我也一直在琢磨对策。现在,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开辟一个完全服务于我们自己的舆论阵地,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和资源,做大做强我们可以完全掌控的媒体。”
江河喜形于色的表情,让方德生着实吃了一惊,但他同时也感到轻松了许多,连空气也不再像刚才那样闷热。
红色的丰田跑车在拥挤的市区街道上灵敏地穿梭。夹在走走停停的车流中间,东方石双手紧握方向盘,两眼紧盯前方的动向,丝毫不敢懈怠。
这是他跟文清约会的日子。近来,这样的日子越来越难得。迫切地想要见到她,并不主要是生理的需要,他相信自己对女人的感觉。没有第二个女人会让他有这样奇妙而揪心的感觉。悠长岁月,无法腐蚀你的容颜。吸尽泥土的气息,散发诱人的体香。青瓷,你就这样站在黄昏里微笑,让蓝色的光芒从身体溢出……
该死的手机总是不合时宜地突然响起,那个声音沙哑的女人怆然地唱起:是谁在敲打我窗?他敏捷地抓过手机,是李钟的号码。这家伙又被什么事难住了?还是被老婆拒之门外,要找个兄弟倾诉?他枯瘦的手指麻利地将耳塞戴好。
“嘿,老哥,我正开车呢”
“你又不是新手上路,犯得着紧张成这样?老哥找你有点要紧的事,能不能马上来一趟?”
“你又让我为难了,我正要去赴约会呢”
“约会?你哪天不跟美女约会?又不是饿慌了打牙祭,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你赶紧来一趟。”李钟的语气有点不容分说。
“那,能不能就在电话里说呀?我就快出城了。”狗日的,什么兄弟?关键时刻就来捣乱子现在来搅一腿,不跟半夜跑来闹洞房一样吗?他暗暗地咒怨。
“电话里头说不清。我就在报社停车场车上等你,说完就让你去约会,多一分钟也不会耽误。”
他无奈地挂了电话,表示默认。说不定文清也会因为堵车什么的迟到半小时呢。他心里这样想着,赶紧找就近的路口调头,一路冲回报社。
李钟打开车窗悠闲地吸着烟,看到他的跑车入库了,得意地眨了眨蓝鸟的眼睛。他上了车,李钟迅速关上了门窗,神秘地微笑着看他。
“搞这么神秘跟地下党接头似的。”东方石一脸苦笑地跟他开玩笑。
“这事很重要,除了你,我还什么人都没通知。”
“什么事啊?”
“半小时前,贾布德居然打电话给我,向我透露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说是中宣部的王德山副部长要来惠泉视察,江河会专门安排他视察报业集团,时间总共只有二十分钟。我觉得这二十分钟对集团每家报纸都至关重要,大家拼了命也会争取让王部长多停留几分钟。凭卓一群跟我们的关系,她肯定会把重点放在晨报,我现在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等等,那贾布德是何方神圣?他为什么要向你透露这一消息?”
“就是方德生那个陪嫁来的秘书。我想他多半是因为要了我们一台跑车又没能让晚报免于处罚的事,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把这个机密透露给我了。”李钟现在说起那台跑车,已经没有那么心疼了。
“你确信现在还是机密?卓一群还没得到通知?”
“应该是。贾布德说他只通知了我,宣传部一般不会提前这么早就透露上面下来视察的行程。卓一群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召集我们开会,商量怎么迎接这次视察。”
“老哥,你刚才分析得很对,卓太后肯定会把视察的重点安排在晨报,说不定其他报也就过过路,跟你们这些老总握握手就了不得了。”东方石正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这个王德山,是不是以前写过万行长诗《河山颂》那个王德山?”
“对呀,就是那个王德山。怎么,你认识?”李钟眼前一亮,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他还是青年诗人的时候,我们倒是有过一段时间的神交,互相通过几封信。但不知这么多年了,时过境迁,他还记不记得东方石这个人”他摇摇头,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唉,也是,部长王德山可早不再是诗人王德山了。”李钟也跟着摇头。“要是你跟他能再续前缘就好了。”
两个人低头陷入沉思。
年轻的东方石在报上读到青年诗人王德山的万行长诗之后,曾经彻夜不眠,在灯下不知疲倦地朗诵其中的精彩诗句,第二天就怀着十二万分虔诚之心写了一封万言长信,表达自己的一片景仰之情。半个月后,他收到了诗人的回信,尽管只有聊聊三五行,也让他比收到《收获》杂志的用稿通知还兴奋。他把那几行信反复研读,倒背如流,真切地感受到诗人的一片赤诚,更感受到他们惺惺相惜的惊喜与欣慰。他连夜又给诗人写了一封万言书,道不尽自己的文学理想和艺术抱负,诗人也照旧给他回了封不到十行的信,他更是读得热泪盈眶。他在一夜不眠之后,给诗人又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能与诗人成为知己好友,并渴望能前往拜会。但这一回,他左等右等没盼来回音。也许是邮局不负责任,也许是诗人搬家了,也许他们缘分已尽。他当时毫不费力地找到N条诗人没有回信的理由,但没有一条是认为诗人不愿跟他继续交往的。即便是这样无奈的结局,有那么几年,他每每面对祖国的大好河山,还是忍不住信手拈来诗人《河山颂》里的妙言警句抒发胸臆—
撕开崇山峻岭间万里长长的拉链
千年沧桑的记忆凝结
那一弯羞答答的峨眉
点燃了大佛心中那盏千百年冰冷的灯
温暖的金沙水,赤热的长江波涛
缠绵在五岳深邃沉稳的心里……
“这事儿我看也不难办。我应该有办法让王部长回忆起当年的友谊,让他来集团视察的时候,为晚报争取更多的时间。”
他说出的话,让李钟觉得经过了深思熟虑。“那这次公关就交托给你来办了,老弟。你知道,卓一群已经明确提出收购时报和《尚报》,到时候晚报和你的《玩物报》日子都不会好过。你这既是在帮老哥的忙,也是在帮你自己啊”
“老哥,你放心,这些道理我都清楚。我把王部长的工作做好了,到时候只需要他说两句好听的,卓一群就不敢拿晚报怎么样。晚报日子好过了,我的日子才能好过。锅里有,碗里才会有,这道理谁能不懂呢?”
青瓷辉映的蓝色幽光里,老木床又一次发出凝重而快活的呻吟。暴风雨总算平息,厚重的床檐里渗出男人和女人慵懒的低语。
“把你的手拿开,我得起去了,清清看到了不好。”
“急什么?还早呢。我没去接,她不会回来,今天又不是周末。”
“你那么肯定她平时不会突然跑回来查你的考勤?”
“肯定。我不去接,她恐怕连路都找不到。我们这才温存不到片刻,你急着走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晚到了半个小时我一直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是越来越不当回事了。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让你脱不开身。”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谁在外有什么别的女人了?这么多年,我可是为你守身如玉。”
“切谁要谁守身如玉了?要是别的男人说他为我守身如玉,我倒愿意相信,你说什么我现在都只当是笑话。”
“你简直是侮辱我你把我东方石说成什么人了?”
“得了吧,别一说你两句就装可怜样儿。你要是真的守身如玉,那些乱七八糟的姿势和花样是怎么想出来的?千万别跟我说是你观察动物**总结出来的。”
“你这小淘气”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咬她的耳垂。
“哎呀,你把我咬疼了。这动作是跟狗学来的吧?”她挣脱他的怀抱,钻出纱帐,赤条条地坐在床沿上生气。
他也跟着钻了出来,和她并排坐在那里,伸手搂着她光滑纤细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残留的三宅一生,和着淡淡的汗味儿,令他陶醉。
“亲爱的,你最近的脾气好像变了。”他试探着问。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没以前好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要是我能帮你的话,你尽管说出来。”
“你恐怕帮不了。也许是早更了吧。”
“现在的女人都早更吗?只要你别变得像卓一群那样就行。哈,她是早就更过了吧?”
“不许你在我面前说别的女人”她的脸难看得像一块上糟了蓝釉的瓷片。
“哦。我不是说别的女人没你好吗?”
“那也不行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坚决不能想到别的女人。”
“那就不说。说说你的工作吧,最近感觉怎样?”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呐?别跟我谈什么破工作,不行吗?”
他有些委屈地闭上嘴,搂着她腰身的手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感觉像紧挨着一个青瓷花瓶,冰冷迅速传遍全身。
“我们在一起,就不能纯粹一点?不谈工作,不谈政治,不谈人生,不谈理想,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起,你的身体挨着我的身体,不好么?为什么要想那么多与我们此时此刻无关的事情?累不累啊”
她解释了一通。他还是觉得她的身体,刚才还火热的充满漏*点和欲望的身体,正在变成一只冰冷的青瓷花瓶。
“我知道,时报和我们的报纸马上要并入报业集团了,你很在意我的感受。其实合并不合并有什么关系呢?合并前我们是竞争对手,合并后还是;合并前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合并后也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我还远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又紧张什么呢?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在我们两家报纸里面选择保留一家的话,我也会毫无怨言地支持你……”
他渐渐感觉到她身上的体温在恢复,又从一只大青瓷花瓶回复成一个大活人。他的手轻轻地搂在她腰上,“亲爱的,我想关心一下你的工作,不是想关心这些事情。分又怎样,合又怎样?就像我们,结了婚相亲相爱,离了婚还不照样难舍难分?这次集团的收购就像我们的婚姻,只是一种形式,我们怎样过,过得怎样,还得自己把握”。
“你要是真的这样想就好了。”她温顺地把自己的头枕在他瘦削的肩上。
他觉得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柔情蜜意,正要跟她搂得再紧密些,却听到门外一声刺耳的尖叫。显然,门在刚才那一瞬间被撞开过,又迅速地关上。
她本能地也尖叫起来,赶紧拉过帐子掩在身前。“死鬼,怎么没关门?”
“我平时不关门睡惯了。清清怎么突然回来了?进门前也不敲敲门,真是的”他帮她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
“瞧我们这样儿,这下全被女儿看到了,真是难为情死了”她迅速穿上衣服,胡乱拢了拢头发,冲出门去。
女儿东方蓝清受了惊吓,坐在楼梯口抱头痛哭。她听到妈妈走过来,哭得更起劲了。
“哦,宝贝儿,妈**好宝贝儿,别哭了,好吗?你要回来,怎么不叫爸爸妈妈去学校接你呀?”她紧挨着女儿坐下,想把可怜的心肝儿揣进自己的怀里。
女儿推开她,含混不清地骂:“不要脸”
“乖乖,怎么这样说你爸爸妈妈呢?”她心里怪不是滋味儿,揽女儿的手也顿时没了力气。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还在一起乱搞。不要脸”
她的脸气得有些哆嗦,僵在空中的手想借势给那小东西一个耳光,但还是下不了手。
“宝贝儿,你的话很伤妈**心,知道吗?”她还是希望能取得女儿的谅解。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梦想能把这副娇小的身材搂在怀里,亲吻她光滑的脸蛋儿。多漂亮的女儿啊甚至长得比她还要精致美妙。
他像个犯人耷拉着脑袋塞在门口,没脸看一眼痛哭的女儿和伤心的女人。
过道里幽深曲折,顶上灰白的日光灯投下惨白乏味的光和黯淡阴森的影。虽然已经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还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从两扇有气没力地敞开着的玻璃门里进去,锁门的铁链发出哗啦的响声。旁边值班室的门关着,正对着的房间也没开门,右转过去,拐角处的门开着,洒出一团白光,以及两三个男女还带着睡意的嬉笑。他们正在准备自己一天的茶水和报纸,顺便跟同伴分享自己的见闻或奇遇。不要惊动他们,实际上他们对过道里走过的是人还是鬼,一点也不关心。悄无声息地再向右转,左边的门虚掩着,门上贴着一张“财务重地,非请莫进”的纸条,门缝里传出两个女人不可告人的谈笑。再向前,左边还紧闭着三道高深莫测的门,过道里的灯没有开,更加的阴森逼人。伸出十指,摸索着往前小心挪步,该死,踢到什么了?一台饮水机。该左转了,旁边的门还是紧闭着,倒是前面角落里最后一扇门出乎意料地敞开着,泄出一地灰白的光。
这是一间只能用空旷来形容的办公室,横着三排办公桌上,胡乱地堆着些电脑和电脑的残骸,地上随便摊了一地电脑椅。桌上、椅上不加遮掩地烙下的岁月风尘和夜里耗子狂欢后留下的痕迹,好几张蓝色电脑椅都被耗子尿浸染过,偶尔还能看到几粒耗子屎。很幸运,角落的两台电脑后面分别坐着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几乎同时察觉到有生人的气味混杂到了浑浊的空气里。
“你找谁?”戴眼镜的年轻人迟疑片刻,温和地问。
“不找谁。随便看看。怎么都快十点了还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她两手交叉,端庄地垂下。她想用自己的这个招牌动作提示年轻人,希望他能机敏地判断出来者的身份。
“哦,记者都在外面,我们没有实行坐班制。”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埋头做自己的事。
“那就可以想什么时候来办公室就什么时候来?”她很想把手叉在自己的腰上,或者重重地拍在面前的桌子上。
“有事的时候,交稿的时候才来。”
他竟然连头也没抬她的温柔是有限度的,得适当地给年轻人一点脸色了。“自由散漫”
这四个字的威力立竿见影。年轻人抬头望了她一眼,立即意识到什么,腾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是集团的卓一群,今天顺路到《玩物报》来看看,没想到,你们老总真是在玩物丧志”她突然转调到了高八度。
年轻人把头压得更低。连旁边坐着的瘦高个儿也觉得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不自觉地就跟着站了起来。
“你们都是记者吧?”在年轻人恭敬的态度面前,她的语气软了许多。
“我是文物版的记者。”戴眼镜的小伙子低声说。
“你呢?”她盯着旁边的瘦高个儿。
“网管,做技术的。”瘦高个儿的声音也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你是记者,那你能背得出《宪法》吗?”她转向戴眼镜的小伙子。
小伙子摇了摇头,脸臊得绯红。
“作为一名记者,《宪法》这样的基本大法都背不出两条两款,看来你们的确好玩。”她脸上现出一种值得玩味的表情,“你呢?我们的网络管理有些什么样的法规和政策呀?”
“不知道。”瘦高个儿本想鼓足勇气理直气壮地回答她,但一看到她的脸就自个儿泄了气。
“《玩物报》看来真好玩哈,这个东方石啊,东方石”
她哼哼哈哈地说着,转过身,又沿着那条阴森恐怖的过道走了出去。人间地狱。她摁下电梯按钮,那一点三角形的红光就像一只鬼魅的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能一辈子装成独眼海盗的样子?谁是天生的独眼巨人,谁就最适合当这和稀泥的领导。大敌当前,竞争日益白热化,他还玩物呢负一楼。没有负十八楼。这电梯是哪儿造的伪劣产品?那些影子怎么扭曲得这样怪头怪脑?连劳动局的检验证都没有,会不会突然停在半空?那就变成了现成的棺材。限载十八人,一个独享十八人的空间,也就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嘀—哒——负一楼到了。心脏和电梯,两个铁球同时落地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