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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安在涛连夜带着各级官员走访了一些遇难矿工家属。走访中,安在涛当即公开表态,表示按照《工伤保险条例》以及国务院最新出台的第18号令,事故善后处理组确定了每名矿工家属将得到不低于40万元的赔偿标准.
他还代表上级组织和部门对遇难职工遗属进行慰问和安抚,每户送慰问金2000元和价值1000元的粮油肉蛋等食品;同时,他还去医院看望了事故受伤住院人员。
这么一圈跑下来,等安在涛带着调查组一行人回到居住地——东风煤矿招待所时,已经是深夜10点多。
东风招待所是东风煤矿的招待所,建于50年代后期,楼房破旧,楼内设施简陋不堪,平时基本上就是来矿探亲的外地矿工家属暂住的地方。谷澜县领导和房矿集团的领导再三请求安在涛去县里的宾馆或者去房矿集团的接待处住宿,但安在涛都没有答应,带着调查组的人就径自住在了这个破烂肮脏的矿招待所。
这代表着一种态度,一种原则,无关住宿,更无关安在涛矫情不矫情。安在涛从上任伊始,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在国家煤监局局长的岗位上,他下地方处理矿难,不接受地方政府和地方官员的任何吃请和安排。
矿上的人和县委办的人没有办法,只得临时搞了搞突击,派人清理出几个房间来,然后更换了崭新的被褥洗漱物品。但尽管是这样,宿舍的条件之差,还是让马晓强等人暗中皱眉。只是安局长这么决定了,他们这些下属也不敢说什么。
整个晚上,安在涛的所有活动,古云兰都一路陪同随行。但因为时间仓促和人多嘴杂,古云兰其实也没有多少跟安在涛私下沟通的机会。
回到招待所已经很晚,显然古云兰已经不合适再留下来。临走的时候,安在涛见她欲言又止,心知肚明,就笑笑,向她使了一个眼色,暗示她可以在回去后给他打电话。
古云兰欢天喜地地离去。
不多时,安在涛刚洗了把脸,休息了一下,古云兰的电话就打进了他的手机上。安在涛抓起手机,出门而去。
马晓强和李月茹一直开着门,随时侍候领导有什么吩咐。见安在涛出门,马晓强和李月茹几乎是同时出了自己的房间,跟了上来。
“安局长……”
安在涛停下脚步,淡淡笑笑,“马主任,小李,你们不要跟来了,我出去走走,透透气,也走不远,就在招待所的院子里”
远处的矿井黑漆漆地,数十年开采堆积而成的矿渣早已形成了一座高山,在沉沉的夜幕中像极了一只无言而面目狰狞的怪兽。左侧的矿工家属区星火点点,偶尔传来一声凄凉的犬吠。
安在涛静静地行走在寂静无人的从招待所通往矿区的柏油马路上,又给古云兰打了过去。
古云兰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办公室。
“云兰,我看你今天吞吞吐吐,好像是有话要说……好吧,好吧,直说吧,咱们也不是外人,有话直说就好。”安在涛微微一笑道。
“安局长……老领导,我有很多话想说,但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古云兰试探着,犹豫着,最终还是敞开了心扉,跟安在涛谈了很多很多,有安在涛走后房山市的具体情况,有她个人的工作情况,还非常隐晦地表达了她对安在涛的某种复杂而特别的情感。
电话打了近一个小时,几乎要把安在涛的手机打没电。
古云兰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但安在涛走后,她这个常务副市长却几乎是被架空了,根本就抓不到实质性的主要工作。表面上看,是新来的市长黄晓峰架空了她,但古云兰心里很清楚,一切都是杨华的暗中推动使然。
一如当初的杨华成为了安在涛的“傀儡”,新来的市长黄晓峰也变成了杨华的棋子。或许,是因为立足不稳,黄晓峰也不能太过出头,只能选择默从。
种种的迹象表明,杨华在安在涛走后表现出来的“反应”,太“猛烈”太突然,越来越让安在涛震惊和无语,渐渐就超出了他的承受范畴。
从她逐渐开始打压安在涛的“一系”人马,就足以看出她现在正在竭尽全力地搞“去安在涛化”运动,尽量地淡化安在涛在房山市的影响力,树立自己这个新市委书记的权威。
这本来很正常,安在涛也不是不可接受,但杨华的动作太大太快,而且丝毫情面都不留,这让安在涛非常恼火。他的人虽然离开了房山,但好歹还是在任的副部级干部,她竟敢……
还有一件事让安在涛不满。他作为房山市的老领导、国务院事故调查组的组长、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兼煤监局局长,副部级干部,他来到房山,杨华这个市委书记和黄晓峰这个市长,竟然从始至终都没有抛头露面。哪怕是在礼节上给安在涛打一个电话,都没有。
用古云兰的话说就是,“提拔起了她,她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忘本了,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当上市委书记的了。”
不过,对于这些,安在涛心里虽然很不舒服,但还是能接受。唯一让他接受不了和感觉愤怒异常的是,杨华竟然在推倒他在房山施行的一些改革政策。
比如车改。虽然目前房山市的公车管理模式根本上没有更改,但杨华却下令进行了某种“修改”,限制了车管中心的管理权限,抽回了很多车,明确各单位领导班子成员都有专车乘坐,只有班子成员以下用车,才通过车管中心。
这是一个危险的开头。这样一个命令,几乎是将让安在涛的车管模式形同虚设了,这是赤luo裸的颠覆
安在涛愤怒起来,但却没有在电话里跟古云兰说什么。只是古云兰太了解安在涛了,从安在涛低沉凝重的话语间,她已经听出了他慢慢滋生暴涨起来的怒火。
第二天早上,遇难者遗体存放、整容、火化地点落实在距离事故矿井最近的4个殡仪馆和公墓,先由殡仪馆清洗整容后,再由采区干部陪同遇难职工家属进行辨认。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遗体辨认工作已基本结束。
旋即,有国务院调查组成员参加的、由地方政府和安监部门、房矿集团总部干部组成的赔偿安抚工作组,跟所有遇难矿工家属签订了赔偿优抚协议。
上午11点,安在涛主持召开了国务院调查组全体成员、房山市政府、谷澜县政府、市县两级安监部门以及房矿集团各有关领导参加的矿难处理协调联席会议。
与昨日不同,房山市市长黄晓峰在临开会前赶来了矿区。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常务副市长古云兰、副市长赵建国,杨华照旧没有露面。
安在涛静静地坐在会议室里。黄晓峰神色微微有些尴尬,他热情中带着几分恭谨之色,大步走上前来道,“安局长,欢迎领导莅临房山检查指导工作……呵呵,昨天正好我去归宁市调研,没有赶得及过来,还请安局长原谅。”
安在涛慢慢起身来,淡淡一笑,伸出手去让黄晓峰握了握,“黄市长工作忙,无妨。我来处理矿难,也不愿意给地方领导多添麻烦。”
黄晓峰之后,古云兰也象征性地过来跟安在涛握手,随后是赵建国。赵建国显得很低调很恭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安在涛握了握手,客套了两句。
待众人都坐下,安在涛环视众人,朗声道,“好,现在开会。今天的会议,我们邀请了地方政府领导、地方安监局干部和房矿集团的领导参加……大家欢迎一下吧,感谢地方政府领导尤其是房山市人民政府市长黄晓峰同志、常务副市长古云兰同志和副市长赵建国同志的出席,感谢他们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与会……”
以安在涛的身份地位和职务级别,在今天这个场合下,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段开场白,就难免让几个有心人品味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黄晓峰的眉头轻轻一扬,脸上却立即浮起谦卑的笑容来,在众人稀稀拉拉的掌声里尴尬笑道,“领导客气了,矿难发生在房山,我们这些个地方政府领导是有责任的……”
安在涛淡淡一笑,“东风煤矿在全国认真贯彻落实国务院《特别规定》精神、大力开展煤矿整顿关闭的关键时期发生百人以上伤亡特别重大爆炸事故,充分暴露出了工作上的严重问题,反映出安全生产工作不实,管理不严。”
“事故原因一定要水落石出,责任追究一定要真正到位。”
“从目前初步了解的情况看,在领导责任、隐患排查、“一通三防”管理、劳动组织管理等方面存在严重漏洞和问题,在调查过程中将围绕以下四个重点问题展开调查:”
“一是采掘部署。该矿事故发生前的实际生产安排反映出重产量、抢进度、轻安全。年产能力仅50万吨的矿井,布置了3个采区、6个采煤工作面和16个掘进工作面。采掘失调、接替紧张,下山采区没有形成正规生产系统,为了多出煤,在一个采区内布置多个采掘工作面同时作业,井下作业人员高达近300人,导致事故发生后,大量人员被困,伤亡惨重。”
“二是一通三防。该矿是高瓦斯矿井,各煤层煤尘爆炸指数高达32.3%至35.2%,具有强爆炸性。面对这样灾害严重的矿井,忽视了一通三防方面的重大隐患。经过初步分析,这起事故是煤尘爆炸,而且伤亡人数多,有些采区的矿工全部遇难,说明防尘工作不到位,措施不落实,井下煤尘浓度超标,隔爆设施不符合要求,没有起到隔爆作用。”
“三是劳动管理。矿井劳动组织管理极其混乱,职工考勤制度不规范、执行不严格,提前升井现象十分普遍;下井登记、检身和矿灯发放管理存在巨大疏漏,甚至有的职工不经过检身就下井。”
“第四,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点,各级职能部门的监管责任严重缺失。在这起事故中,从目前我们调查的情况来看,房矿集团的安检责任已经麻木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程度,而市县两级安监部门监管责任缺位,也难辞其咎……安监责任强化对于有效遏制矿难具有重要的作用,但煤矿安监责任的强化,不仅要看安监部门的干部,更重要的是看地方政府领导重视还是不重视。”
“比如地方财政上的投入,比如在安监手段上的创新和制度化、高效率运作。我记得我在房山工作的时候,长期抓了这项工作,在05、06、07三年的财政预算中,对于安监方面的投入力度前所未有,市政府先后下发三个红头文件,再三强调加大对于煤矿安全的财政投入……今年,我记得下半年市财政还有一笔预算,要给全市安监系统单位新装备大量车辆和购置各项先进的科技设备,配齐配全职能科室的人员……但根据我目前的了解,现在已经年末了,这笔投入还迟迟没有到位……”
“国务院最近关于煤矿安全生产的两个纲领性文件,安监总局和国家煤监局也先后发文强调要各级各部门贯彻落实这两个文件,但是作为国有大矿,据说还是先进明星大矿,但矿长竟然不知道上面有这两个文件,由此可见我们的政令在基层的落实情况是多么地令人担忧……而也由此充分暴露出,我们的地方政府在安全督导、政令畅通上存在较大的失察、甚至可以说失职。”
“难怪网上有这样的话说,政令出不了中南海。像落实煤矿安全制度举措的事情,下边这样的政策都不知晓,还谈得上什么贯彻执行?”
“中南海制定的东西出不了中南海,形象地说明了政令不通的现象。近年来,这类事件时有发生。中央政策大晴天,下到地区云,传到县里变成雨,落到镇里淹死人。”安在涛冷然摆了摆手,“从法律角度讲,中央政策或者决定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行为。拒不执行中央政府决定,不仅是挑战中央权威的表现,更是拒不执行法律、无视法治权威的行为……当前,虽然我们制定了大量的法律法规,但是这些法律法规尚未形成自动运行的机制。在一些地方主政者思想里,仍然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仍然是喜欢搞权大于法的那一套。”
“既有的制度可以说废就废,既往的制度可以忽视不见,上面的三令五申更是置若罔闻……可一旦发生了问题,中央问责处理起来,就开始强调这样那样的理由和借口……”
“从以往的情况来看,每次特大安全事故后,地方政府在调查和总结事故原因时,常常会说‘性质十分恶劣、教训十分深刻’、‘要严肃查处’之类的套话。但查处的结果往往是撤掉当地一两个负责生产安全的副县长、副市长,‘一把手’最多做个检查了事。这种不痛不痒的‘严肃查处’,作用不大……”安在涛目光凛然,声音低沉,“我们的有些领导,就像总书记在前不久的重要讲话里说的那样,‘对群众呼声和疾苦置若罔闻,对关系群众生命安全这样的重大问题麻木不仁’。”
“具体到这起事故而言,国务院调查组会尽快拿出一个问责处理意见来,一方面提交东山省委省政府,一方面向国务院领导汇报。同时向媒体公开。”
安在涛的语速其实并不快,只是他森然而毫不留情面的话(在有些人听来似乎还话里有话),让与会的地方官员坐立不安。
黄晓峰心里非常不爽,不过,他骂的不是安在涛,而是杨华。安在涛这个前任市委书记、现任国家煤监局局长,副部级干部,来代表国务院处置东风矿难,如果依着黄晓峰,当天下午就该在现场迎候。但杨华却以种种理由,没有同意去。杨华不去,他这个市长自然也就不能跟杨华唱对台戏。
今天一早,他本来以为杨华无论如何也得去面见一下这位老领导了,但结果……杨华只是说要赶去省委开会,要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出面去接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安局长。
他心里发虚,所以安在涛的话,他自然就理解成了有所指。而事实上,安在涛也确实是在敲山震虎。他知道,自己这番话,纵然黄晓峰不“传达”,自然也很快会有别人将之原封不动地传进杨华的耳朵。
他愿意最后给杨华一个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跟杨华彻底“翻脸”。毕竟,杨华是他培养的接替人。尽管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安在涛对杨华权力欲望膨胀的程度和潜藏的野心明显估计不足。或者说,他小看了人性之劣和一个官员对于个人权力的巨大追捧力。
当然,如果杨华不肯接受这个机会,那么就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