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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的主讲人是东山大学的一个经济学教授易家荣。易家荣在台上大讲改革、发展与稳定之间的逻辑关系、经济关系、社会关系等等,虽然众人都在台下作认真聆听状,还时不时地记着笔记,其实都有些昏昏欲睡。
“同志们,什么是改革?改革就是**……伟人说过一句话,我们当前的改革开放,就是第二次**!”易家荣的声音铿锵有力,站在讲台上挥舞着手臂。
看他那样子,安在涛心里暗笑,但脸上却一片凝重和严肃。坐在他旁边的刘彦,嘴角一晒,心下很不以为然。她也觉得,这种无聊的套话式报告,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安在涛,说不准我们会分配在一个地区呢。”刘彦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推了过去。
安在涛低头一瞥,微微一笑,在刘彦的笔记本上很是流畅地划了一个后来网络上流行的“微笑”的符号。
刘彦低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又写到,“这是什么?”
安在涛瞥了刘彦一眼,又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字,“认真听讲。”
刘彦瞪了他一眼,赌气地扭过头去,再不看他。
……
……
好在这种无聊的报告只是在穿.插进行,否则,众人非被熬死不可。
但接下来的几天里,中组部和.省委组织又组织13人,马不停蹄地参观了好几家天南以及天南周边的国有企业以及民营企业,但是与天南摩托车厂不同的是,这些国有企业大多效益不好,好几个都是负债累累,运行困难。其中一个东山汽车齿轮厂,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工厂管理混乱,工人的情绪很不稳定。
……
……
在安在涛的意料之中,最后即将结束本次轮训之.前,又要以《如何让国有企业脱困减负》为题组织一次研讨会,让学员们各自准备发言提纲,每个人都要发言阐述自己的观点。
从1997年到2001年的这四年间,是“国企问题”最突出的四年,.关乎社会稳定,关乎政治风向,也关乎经济发展。中组部考察组的这种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安在涛知道,这便是相当于轮训毕业的最后科.目了,每个人的发言其实就是一篇结业论文,直接关系到最后的考察鉴定。
4月3日上午,研讨.会在东山大学经济学院的小礼堂举行。参加研讨会的主角当然是这13名后备干部,但经济学院的一些教授和老师,还有省委省政府机关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们也都出席了研讨会,而观众席上更是坐满了经济学院的大学生。
这种安排,显然是中组部考察组和省委组织部的统筹安排。
孙焘在前,安在涛在后,带着12个学院大步走进了小礼堂,原本嘈杂的会场顿时变得安静起来,无论是政府机关的头头脑脑,还是经济学院的教授老师,亦或是旁听的大学生们,都紧紧地盯着走进来的这13个年轻人,谁都知道,这13个人是中组部着意培养的后备干部,如果不出意外,将来他们前途无量。
参会的领导和经济学院的教授们坐在东西两侧设立的几排座位上,从那些桌上摆着的桌签来看,在座的官员们应该都是各部门的一把手。至于他们是来当考官还是当听众的,或许只有孙焘明白了。
13个人坐在了主席台上,被数百号人紧紧地盯着,其中还有不少领导干部,一些学员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不禁暗暗抱怨起来。研讨会就研讨会吧,为什么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一些没有好好做准备以为是走过场的学员更是觉得有些惶恐不安。
孙焘清了清嗓子,“各位领导,同志们,同学们,今天我们后备干部轮训班的学员来到东山大学经济学院,举行这一次研讨会……为什么要来大学里组织?可能有的学员不明白,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今天就是检验你们这一段时间学习培训成果的时候!”
“你们这一段日子,去考察参观了很多企业,既有利润好的企业,也有效益不佳的企业,有点管理先进,有的管理不善,还有些甚至频临破产。同时,你们也听了很多场报告,有经济专家,也有富有经验的领导干部……今天,你们每个人都要发言,你们的发言有没有水平,我说了不算,我们中组部考察组的同志说了不算,省委组织部的同志说了也不算,我想,在座的各部门领导和经济学院的专家教授都是权威,由他们来评判!”
“改革开放已经进入深水区,你们这些年轻的后备干部将来都要站在发展经济的前沿……所以,这一次的研讨会,大家可以畅所欲言,结合实际,结合你们学习培训,大胆地谈出自己的观点来……”
……
……
学员们硬着头皮一个个走上发言台,开始发言。发言过后,还要回答在场官员和教授甚至是学生的提问。有准备的人还好,虽然只是在“体制改革”和“减员增效”这些老掉牙的观点上大做文章,但总算还是应付了过去。
但那些没有充分准备的人就有些慌神。发言磕磕绊绊不说,在接受提问时,也辞不达意话语凌乱,毫无逻辑可言。像张磊,他在接受东山大学一个教授提问时,竟然慌乱中将“国有企业”和“国营企业”的概念混为一谈。
全场的大学生哄笑起来,在座的官员纷纷摇头,就算是安在涛这些人坐在那里,也感觉到非常难堪。
东山大学经济学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架了架鼻梁上的眼镜,他站起身来向主席台上的孙焘笑了笑,“孙局长,各位领导,我是东山大学经济学院教授陈良福……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要请教一下在座的十几位年轻的后备干部,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孙焘一怔,但旋即笑道,“可以,陈教授请出题。”
陈良福大步走到一侧的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刷刷刷写下了几行字,字迹龙飞凤舞很是飘逸。
“房山市酱造厂”
“天南机电设备制造厂”
“绿岛电器有限公司”
“天南瑞阳股份有限公司”
陈良福微微一笑转过神来,望着安在涛13人,大声道,“请问各位,你们当中有哪一位能说说,在我所写下的这四家企业中,有哪一家是完全的国有企业?请注意,是完全国有的企业,而不是国有控股企业!”
陈良福所写的这四家企业都是一些不知名的企业,对其经济结构和产权归属,不要说安在涛这13个人,就算是台下的一些部门领导,也并不是完全了解。
……
……
陈良福站在那里等了十几分钟,见没有一个学员起来回答,嘴角一晒,就准备点名。
“这位同志,你能不能回答一下?”陈良福指着最边上的张磊,笑了笑。
张磊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答道,“应该是天南机电设备制造厂吧。”
陈良福嘴角的晒意越加的浓重,他本就看不上这种所谓的后备干部培训,认为这本就是权贵子弟晋身的一种形式,真正有能力、有素质的青年人,一般都没有背景和家世,怎么能进入到这中间来?所以他心里颇不以为然。而听了前面几个学员的发言,心下更觉荒谬,今天站出来提问,是刻意来看笑话的。
别看他提的问题看上去很简单。的确,要是搞明白其中的关系,这种问题的确是很简单。但问题是,往往越是这种简单到近乎普通常识的问题,就越被人所忽视,也越容易出问题。
“为什么是这家企业呢?”陈良福又问。
“机电设备嘛,应该是国家控制经营的产品……”张磊愣了一下,还是想当然地回答道。
陈良福哈哈一笑,摇了摇头,“这位同志,看来你的经济常识需要加强,嗯,回去好好学学公司法或者其他的常识。你要是连什么是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都分不清楚,将来还怎么当官抓经济?”
张磊涨红了脸,“请问陈教授,您倒是说说,究竟是……”
张磊的话还没说完,陈良福就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默然无语。张磊尴尬地搓了搓手,自顾坐了下去。
刘彦皱了皱眉,她忍不住瞥了安在涛一眼,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胳膊,低低道,“安在涛,你起来回答,这人是故意找茬来的。”
安在涛笑了笑,慢慢起身来,朗声道,“陈教授,我来回答您的问题吧——我认为,这四家企业中,只有第一家:房山市酱造厂是完全的国有企业。”
陈良福眼前一亮,大感好奇地望着安在涛,见这年轻人英挺中带着飘逸,有一种学者气质,腰杆笔直,不由就多看了他一眼,“能不能说说原因,你为什么会这样判断?”
“陈教授,我知道,关键就在于这个‘市’字上——只有国有企业才能在企业名称里带上这个‘市”字……也就是说,只有国有企业才能冠名为‘某某市公司’,而民营企业则不能,只能叫‘某某厂’。而后面三家企业,显然分别是民营企业、有限责任公司和合资股份公司……”安在涛的神色非常平静。
陈良福点了点头,鼓起掌来,“不错,不错!这虽然只是一个细节问题,但正是这样的细节问题,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全面素质来。不错,小伙子,你很好,继续努力。”
……
……
发言继续进行。最后三个是刘彦、张欣和安在涛这三个临时党支部的成员。
张欣的发言很是有些狡猾,不过,这也正好符合他的性格。他泛泛地从国企改革的大环境出发,没有针对于哪一个点,一口一个中央的政策,一口一个贯彻落实,还随口引用了邓老当年一次讲话里的重要指示精神。对于他这样的发言,在场的官员也好,学者也罢,一来没有多少兴趣,二来不愿意惹麻烦,你提问题是不是意味着对中央的政策不满?对伟人的指示精神不满?
从刘彦的发言看出,她显然是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观点并不出新,但胜在四平八稳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其实,刘彦本来就是擅长经济报道的新闻记者,谈这个本就是轻车熟路。
只是她受时代的限制,自然是无法与重生过来占尽先天优势的安在涛相比。
在准备这个话题的时候,安在涛就已经想到了99年的下半年,为实现中央提出的“国有企业三年改革、脱困的目标”,国家自99年第四季度开始实施债权转股权计划,力图通过剥离银行不良资产达到防范金融风险和减轻国有企业债务负担的目的。
既然第四季度就已经开始实施,那么,说明,起码证明在当前,经济业界和中央领导层对“债转股”这个概念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他在发言中提出来,也不算是离经叛道,没有任何的政治风险。
果然,他刚刚说出“债权转股权”这几个字眼,台下经济学院的几个教授马上就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之前那个陈良福教授更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眼中放射出异样的神采来。
陈良福站起身来,朗声问道,“请稍等,不好意思,我打断你一下。安在涛同志,我想问一下,你知道什么是债转股?请问这是你个人的观点还是……”
“陈教授,我之前是新闻记者,因为采访的缘故我接触过一些经济学家……”安在涛神色坦然,尽管他现在所说的并不是这一生的经历,“按照我的理解,所谓债转股,是指国家组建金融资产管理公司,收购银行的不良资产,把原来银行与企业间的债权债务关系,转变为金融资产管理公司与企业间的控股(或持股)与被控股的关系,债权转为股权后,原来的还本付息就转变为按股分红……”
陈良福听完这些,神色便有些兴奋起来。早在去年的**上,他就跟东山大学经济学院的几个教授联合递交了一个“债转股的建议”提案,可惜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如今他从一个后备干部的口中再次听到这个非常专业的“术语”,心里对安在涛的好感顿时上升为一种欣赏和知音感。
他回头跟已经站起身来的几个教授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问道,“小安同志,作为一个不是学经济专业的青年人,你能认识到这个问题,非常令人惊叹……不过,你有没有想到,债转股也有可能成为企业非法逃债的一种机会,具有极大的金融风险……”
陈良福连续说了好几个专业术语,除了刘彦之外,台上的十几个学员没有一个能听懂。说实话,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安在涛也是一知半解。
但他今天是有备而来,“债转股”观点的提出,纵然不能让他一鸣惊人,想必也会为他这次后备干部轮训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甚至,还有可能会再一次引起高层领导的关注。
“由于国家财政和银行可能投入的财力是有限的,债转股的盘子不可能太大,所以,债转股的有限财力必须集中使用救活少数企业,救一个,活一个。中央制定的国有企业改革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战略方针,同样也应成为债转股的重要方针……”
陈良福缓缓点头,突然朗声又道,“还有呢?”
安在涛愣了一下,沉吟了一下,“再有,我认为,实施债转股的同时必须要完善相关法律法规……”
“虽然是泛泛而谈,但也非常难得了!”陈良福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回荡在会场上。经济学院的几个教授纷纷鼓起掌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旋即带动了观众席上的大学生,当雷鸣一般的掌声响起,安在涛慢慢向台下的领导和观众们深鞠一躬,缓缓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张欣有些嫉妒地望着安在涛的身影,心里头说不出是一个什么滋味。张磊面色有些惨白,安在涛的大出风头与他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李燕俏脸上浮现着两团红晕,使劲地鼓着掌,向安在涛投来欣赏的一瞥。
“他总是这样出人意料……”刘彦默默地坐在那里,手掌无意识地轻轻拍动着,冷艳的面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随着安在涛慢慢走回而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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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安在涛提出的“债转股”的观点在被东山大学经济学院几个教授的进一步阐述下,由各大媒体记者采写出不同的文章来,在东山省内的各大媒体同时见报。
东山日报的见报稿标题是《债转股:一个青年干部与经济学家的对话》,东山晚报稿子的标题是《一个青年干部眼中的“债转股”》,而都市快报的标题就显得平民化了一些,《大胆的设想能否推动国企改革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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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训班至此,其实已经基本结束。但轮训班却并没有因此解散。因为接下来,中组部的考察组在对所有参训学院考察鉴定之后,将要会同省委组织部,对13人进行统一的任职调配。但后来安在涛才知道,这一次的调配,省委组织部根本就说不上话,考察组将所有学员的信息反馈回中组部,由中组部进行统一分配,所以时间上就长了一些。
所以,13个人并没有离开天南,而是继续留在南郊宾馆焦急而紧张地等待着。
张欣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兴冲冲地冲进安在涛的房间,见安在涛正在和刘彦商量怎么写轮训班临时党支部的工作总结,嘿嘿笑了起来,“两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刘彦抬头来瞥了张欣一眼,淡淡一笑,“不就是统一调配吗?看你激动得那个熊样!”
张欣又是干笑两声,“两位,要知道我们以前可都是一些虚职,就算是有实职的,也大多是在一些科室或者部门——但这一回,我可是听说,我们当中,最优秀的学员最高可以上调定级为副处级实职,而我们所有人,都将分赴省内各地担任党政领导……”
“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些人当中,很有可能会有人一步登天,获得副县长或者副书记之类的实职……这还不算是好消息?”张欣抿了抿嘴唇,有些羡慕地望着安在涛,“小安,你就很有可能哦!你最近可是大出风头……”
安在涛笑了笑,“我们还年轻,我倒是不希望上的太快,我倒是希望能从基层一步步干起,免得将来跑得快后面没了后劲。”
正说话间,安在涛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家里的电话。安在涛抬头看了看房间里的石英钟,见是下午…多,心里想着:今天是周末,想来妈妈和竹子都在家里吧……
想了想,他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向门外走去,“喂……”
他刚刚“喂”了一声,手机里就传来竹子的哽咽声。安在涛心里一震,大惊道,“竹子,你哭啥?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没去上课?”
“哥,妈妈病倒了……刚才有一个女人来找家里找妈妈,她欺负妈妈……那个女人走后,妈妈就晕倒在地板上……我没有办法,就找了隔壁的张老师,张老师把妈妈送到医院去了,让我留下来给你打电话……哥,你赶紧回来一趟吧,我……”竹子在电话里放声痛哭起来。
安在涛浑身抖颤了一下,颤声道,“竹子,你先别慌——我马上就回去,不要着急,我马上就回去,你哪里也别去,就在家里等我,记住啊!”
安在涛一阵风地冲进房间,穿上外套,带上包就冲了出去。
“安在涛,你咋了这是?”刘彦面色一变,急匆匆追了出来。
“刘彦,我妈病了,我马上赶回去,这里的事情你们两个先顶着!”安在涛焦急的话音在走廊的尽头传来,等刘彦跑到楼下的时候,安在涛早已飞车冲出了南郊宾馆的大门,融入了来往的车流之中。
刘彦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才悠悠叹了口气。张欣也慢慢走下台阶,笑了笑,“刘彦,要是担心的话,也一起开车去看看吧。”
刘彦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