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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时,焦急的昝三邻终于在拘留所门口看到了哑伯。
门口一盏瓦数很大的路灯罩在哑伯的身上,他脸上的神色明灭难辨,沉重的步伐在看到昝三邻的那一刻停滞不前,身躯颤抖着往后扭动,似乎想要逃离昝三邻的视线,缩回到拘留所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不愿让昝三邻看到他这副落魄潦倒的模样。
昝三邻早已奔上前,泪眼阑珊地站在哑伯的跟前,将额头轻轻的抵在他的肩膀上,一如那年他从上湖村那个冷漠的家里逃离出来后,与哑伯在村口话别时的那一刻一样。
少年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哽咽的声音细细碎碎的从他抖动的嘴里溢出,眼泪一滴又一滴地从眼眶里涌落,砸到余热未消的水泥地上,瞬间又□□燥的空气蒸发。
哑伯在拘留所呆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有洗漱,身上浓郁的臭汗酸气味夹着一股难闻的尿骚,昝三邻没有嫌弃,哑伯自个儿却不自在了,他执拗了一辈子,最不愿在别人跟前出丑,尤其在视为亲子的昝三邻跟前,于是摆着手将昝三邻推到一旁的邱粤身上,不愿自己的晦气与臭气沾染上昝三邻。
邱粤见到昝三邻泣涕如雨,一颗心早就柔化了,一边替他擦去脸颊上的泪痕,一边抚着他的脊背安慰道:“别哭了,团聚是好事呢,咱们回家吧。”
昝三邻点点头,与哑伯打了个手势,那是盛情邀他回家之意,哑伯摇头摆手,一连后退了几步,毅然决然的拒绝之态再清晰不过了。
哑伯自以为已是半截身体埋进棺材里的人了,宁可孤身逃离这个地方,远远的走到没人认识的地方自生自灭,绝不能让自己的丑名连累昝三邻。
邱粤适时地劝道:“咱们之前说好的,不让三邻担心的!”是他进了拘留所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哑伯出来的,其中最为有说服力的一条便是凭借昝三邻对他的挂念,他俩形若父子,彼此牵挂着对方,哑伯孤孑一生,生与死也已看淡,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昝三邻的幸福安康,即便已经将昝三邻托付给了可靠的人了,然而不亲自看着,总是放心不下。
哑伯犹豫了,正权衡着利弊,昝三邻已经拉住他的胳膊,邱粤在他背后推搡着,两人将哑伯“挟持”着上了车。
轿车直奔青穰村,其间邱粤已经打了电话,让豆腐婶准备丰盛的晚餐等候着大家的归来。
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哑伯不死心地又提了几次要独自离开的决定,统统被昝三邻一口否决,大概是跟了邱粤太久,不知不觉中已经学会了他霸道的做派。
回到青穰村时,已经是七|八点了,天边明明灭灭地划过几道闪电,隐隐有闷雷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夹着燥热尘埃的风开始横冲直撞,眼看就要下大雨了。
小半夏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早就从屋子里飞了出来,欢笑着扑在昝三邻的身上,两只小手紧紧的抱着昝三邻的大腿,昂起小小的脸蛋,叫了声“哥哥!”然后便怯生生的看着陌生老人,下意识地把脸躲在一边,试图遮住嘴瓣上还未修复完整的缺陷,微微皱着鼻子,闻到了来自陌生老人身上臭烘烘的气味,却没有嫌弃的逃开。
昝三邻备考前压力很大,一直都没有回青穰村,细数起来,没见小半夏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于是抱起他,鼻子抵着他的鼻子,笑着介绍道:“这个是伯伯,以后住在这里,你要听他的话,知道吗?”
小半夏重重地点点头,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伯伯……”他说的是本地的客家话,自有一股别样的乡音萦绕着这个称呼。
小孩子久别重逢了昝三邻,话语里总带着浓浓的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那声“伯伯”还带着奶声奶气的腔调,像极了昝三邻小时候常常偷偷出现在祠堂的门口,伏在门边也这么乖乖巧巧地喊着他“哑伯”。
一声闷雷霍然催动了雨滴的速度,哗啦啦地席卷而下。
小半夏被闷雷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入昝三邻的怀里,被一旁拧着眉的邱粤揪着后衣领拉了下来,丢入了门里。
昝三邻催着哑伯进门,哑伯则不愿跨入,而是作了个手势。
乡下人讲究的习俗,参加了别人家的白事,或者犯了牢狱之灾回家的,总要拍拍肩膀,再跨过门槛上的火盆,才算去掉一身的晦气与霉气,不将霉运带回来。
豆腐婶端来了铁盆,上面放的是端午节用剩的艾草,和着稻草一起点燃了火,哑伯跨过时,被艾草一熏,身上的异味更浓了。
大雨哗啦啦而下,砸到院子里篱笆前的蔷薇花俯仰了一番之后,傲然地在雨中欢畅地歌舞起来。
一家五人入席时,哑伯已经换洗一新,用橘子煮的热水从上而下冲洗了几遍,冲走了身上的异味与霉运,再换上了豆腐婶丈夫的衣服,枯瘦满是皱纹的脸顿时精神了许多。
豆腐婶一直是个聪明的妇人,她没有问哑伯的身份,也没问他为什么要跨火盆而入,只将他当成了昝三邻的亲人尽心伺候,哑伯吃第二晚饭的时候,豆腐婶勤快地接过了他的碗替他盛饭,哑伯有点手足无措,他父母早年双亡,嫂嫂对他又刻薄,他十几岁便与唯一的哥哥分了家,从此自力更生,从来没在外面的饭馆吃过饭,不曾受过这么好的待遇,偏偏前些日子还吃了一个失足妇女的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才正确。
两个毕业生见状,心有心灵似的地对视了一眼,脸上突然都多了一层笑意。
晚饭之后,昝三邻安排了二楼的一家客房作为哑伯的睡房,尔后又教了他盥洗室里的热水器怎么用,厕所怎么冲,卧室里的空调怎么开,床前灯又怎么关……等哑伯适应了所有的设备之后,他才上了三楼卧室,有点疲惫地趴在被褥里,眼皮翕阖了几下,呼吸渐渐悠长,没洗澡就睡了过去。
邱粤调好了温水,横抱起他时,昝三邻才醒来,自觉将手环上邱粤的脖子,喑哑的声音里还有浓浓的睡意:“今天不洗头了,我想早点睡……”
“吹一吹很快就干了。”邱粤有点无奈,什么时候怀中人沾染了懒惰的习性了?往常不管多晚多累,隔天洗头的好习惯一直坚持着。
虽然是鸳鸳浴,但因为昝三邻过于疲乏,或许是爬山后遗症并发,或者是午觉没休息好,抑或是见着哑伯时哭了一场,氤氲的雾气里,昝三邻就呵气连连,一点性|欲都提不起,邱粤只能忍住躁动的欲|火给昝三邻擦净了身躯上闪着诱|惑光泽的水珠儿,把他抱回床上时,他果然沾枕便沉沉地睡了,全然不在意一头湿漉漉的发丝。
不过因为是心头好,所以邱粤很乐意替昝三邻效劳,将沉睡者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一边认真的梳理他的发梢,一边给他吹头发。
次日,昝三邻又赶往百花镇,这次的目的地是上湖村,那块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
哑伯再也不愿回上湖村,可祠堂里有他的身份证证件,还有存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以及那两只跟随着他的狗。
身份证与钱也还罢了,藏的地方不可能有人知道,可那两只狗,大黄已经太老了,常常趴在祠堂里,走动也少了,没了他的喂养,它不知会不会到外面去觅食。
小黑挺机灵的,常常独自捕抓耗子、蛇玩耍,也会去村里跟别的狗抢食,凶悍得无以伦比,村里头比它强壮的狗都抢不赢它,每只没少被它欺负了,不过是一年的功夫,俨然成了狗中的恶霸,每只狗都惧怕它,有些狗远远的嗅到它的气味就跑开了。
从百花镇岔路口进入上湖村,中间有个新开的农家乐,那是赵嘉楷投资的产物,昝一清也有合股,如今那条半截的黄泥路也被修成了水泥路,两侧的路旁还种上了新移植而来的李树,树上果实累累,透出一股清幽的香气。
邱粤冷冷地盯着这些李树,青穰村里,也同样移植了这种李树,那是昝三邻非常喜欢吃的水果,大概他的爱好也教姓赵的知晓了罢,于是在他的故乡里,用这种直白的方式宣告对他与众不同的重视。可在邱粤看来,除了树敌警示,再无意义。
他横过一臂,将身边的昝三邻紧紧的搂在怀中。
昝三邻看了他一眼,心里惴惴之情再度蔓上心头,近乡情更怯,谁说不是呢?
他偶尔还会跟昝一清电话联系一下,可到底已经不似以往亲密无间的热络了,昝一清终归还不能接受自家弟弟跑去跟同样性别的男生玩禁忌感情,拉锯赛至今无法落寞。
至于父母……昝三邻摇摇头,还是不要奢想了。
昨晚的那场大雨下到现在,淅淅沥沥的没有一点要停止的迹象,这很好地掩护了昝三邻回来的痕迹,那年他逃离上湖村的时候,可是惊动过整个村庄的人寻了出来的,如今大雨覆盖天地,鲜少有人出来走动,也便看不到他,不知他曾回来过。
因为农家乐常常有轿车出没,所以当阿伟开着轿车经过农家乐的时候,并没有惊动里面的人,车子拐上上湖村的时候,因为雨势不增也不减,远远看去,树木苍翠里的上湖村被一层雨雾笼罩着,似一副宁静而祥和的乡间水墨图。
昝三邻跟邱粤刚刚出现在祠堂门口时,一只黑影窜了出来,凶猛地龇着牙咆哮着,尔后似乎闻清楚了夹着雨水的熟悉气味,它停止了咆哮,歪着头看着进门的两人。
昝三邻却呆在了门槛前不动了,这只凶猛的大犬淋过雨,浑身湿漉漉的,却也更清晰的看到了它身上新旧叠加的伤痕,左眼眯缝着,眼角分泌出了又黄又白的东西,厚厚的覆盖了整只左眼,背脊上一条新鲜的正淌着血的刀伤刺伤了昝三邻的眼,还有右腿上纵横交错的两条裂开了的结痂……
它羸弱,一如很早很早之前,它趴伏在田埂的长草里,躲着所有伤害它的人。
它似乎认出了邱粤,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邱粤的脚踝,亲昵地用头去蹭他的裤管。
邱粤抱着它,目光移到了天井旁,那个已经没了生命的大黄狗身上,它的尸体就趴在饭盆前,毛发已经脱落了很多,几只肥胖的蛆虫在它的身上挪动,一只不小心从高处摔下后,艰难地翻着身,就近地爬到那块同样已经腐臭了的猪肉上。
显然那是一块从别的农家偷来的食物,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围堵追截,小黑终于将食物送到了一直不动的伙伴前跟,以为睡着的伙伴闻到了肉味就会睁开眼睛,然后用鼻子嗅了嗅肉质,再懒懒吃着它带来的食物……
昝三邻眼睛火辣辣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
他以为的义犬,从来都是古典书籍上文人墨客杜撰出来的形象,不曾料到,那只哑伯从田埂上带回来的小黑,就是这样的一只义犬。
大概是邱粤不小心碰到了它的伤口,它呜咽地叫了几声,用舌头舔了舔腹侧的伤口,又痛苦地哀叫了几声。
邱粤沉着眸子,把它送入昝三邻的脚下,缓步上前,从祠堂里找了个纸箱子,将那具泛着腐味的尸身收入其中。
昝三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哀鸣着的小黑抱入怀中,他曾经是那么的厌恶毛绒绒的生物,这一刻,他只觉得怀中的小生物神圣无比,一如他喜欢的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