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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昝一清
昝三邻已经打定主意去报读本县的高级中学了,昝父昝母说的没错,在哪儿读书还不都是读?况且去平县的高级中学读的还有认识的同学呢,不似市一中,只有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再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自己付出努力,三年后一样可以考取重本!昝三邻亦如是安慰自己,极力压制心头泛起的苦涩。他不曾料及,这个既定的命运会在八月十四号的这一天被大哥昝一清扭转了。
昝家访客潮热闹了大半个月已然冷却,繁重的农忙日子里,农家的闲暇光阴总是那么的短暂,能抽时间走亲戚实属不易。昝三邻也乐得轻松——他实在不善于应付家长里短的扯谈,宁愿到地里干活,也不愿应酬这些亲戚的恭维。
这天昝三邻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去菜地浇水、锄草,太阳刚爬起来的时候,他已辗转去了山沟割猪食草了,直至中午,他才挑了满满的两大筐猪食草回家。昝五湖昝四海早放牛回来了,正跟两个伙伴在院庭前的大槐树下玩弹珠子,见昝三邻回来,那两个伙伴就不玩了,乡下人家的小孩多少带着畏惧“文曲星”的怯懦。
昝四海昝五湖很有默契地收了弹珠,双双来到灶间,一个烧茶,一个煮饭,把捡回来的竹壳烧的啪啪作响。
菜是昝三邻弄的,蒸了一碟咸鱼,各炒了一盘青菜跟苦瓜炒蛋,蛋还是昝三邻在山沟割猪食草时发现的,一窝九颗,他全掏了回来给弟妹加营养。
饭后,昝三邻打包好两份午饭,跟双胞胎一起去了旱地。
旱地位于山脚下,上湖村土地贫瘠,种下的农作物收成不理想,丢慌又可惜,大家只好种上了热带的果树,荔枝、龙眼、芒果……南方的水果都很好种,风调雨顺的年份花则开得灿烂,果实也多,可惜家家户户都丰收,水果也是销售不了多少,只能自己吃,再多就是晒干晾成干货日后吃了。有心眼多的也曾把果实拉到市里去零卖,不成想市里的城管凶猛似虎,没收了水果不说,还把人揍了一顿,轰回了乡镇。那个年代的厚道老百姓,还不懂得利用媒体喊冤。
昝家水果种了不少,余下的两亩多地一半种了玉米一半种了地瓜,地瓜还要等一两个月方能收获,玉米已陆续摘了几趟了,这是最后一趟,秋季到了,昝父已经打算要把这块地犁开了翻了土种上花生。
田埂旁放了几根烤熟了的玉米,昝*守在旁边,大概牙齿只有几枚门牙,手里拿着的那根玉米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小孩天性又好动,磕磕碰碰地将手中的玉米弄到了土里沾了不少泥星,嘴角都沾上了玉米渣滓与泥星兀不自知;昝父打着赤膊在玉米林中寻找漏摘的玉米,早被磨练得犹似盔甲的肌肤已经不惧叶子侧刃的割划了;昝母则守在堆成小山似得玉米棒子前掰下厚重的叶子,劳作惯了的手很灵活,三两下就剥掉累赘的厚叶,只留下薄薄一层叶子裹着玉米棒子。这些是要拉到镇上零散卖的,卖相尤其重要,毕竟小地方的圩镇,买主大多是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就算是一片薄叶也要斤斤计较。
五湖四海这对双胞胎欢叫着扑到烤玉米前,抓起一根就啃,昝*不悦,奶声奶气地道:“三哥也吃,三哥也吃!”
昝三邻则招呼父母吃午饭,闻言笑道:“三哥吃了饭了,*乖,先吃午饭。”走过去把昝*抱过来,放在昝母身边,然后缓步地钻进玉米林里替代了昝父先前的工作。
昝母掀开了饭盒盖子,惊喜地道:“呀!怎么有鹌鹑蛋?”
昝五湖抢着道:“是三哥掏的哦,四颗抄了苦瓜,还有五颗蛋放在饭里蒸呢,我吃了一颗,好好吃!”
昝四海也跟着道:“我也吃了一颗!”
剩下了三颗,显然昝三邻没吃。
昝母把自己的那颗鹌鹑蛋剥了送进昝*的嘴里,昝父也招来昝四海要把自己的那一颗分给他吃,昝五湖不依了,嘴巴一弯,瞪着昝父就要掉眼泪。昝父无奈,只好把那颗鹌鹑蛋一分为二,双胞胎各吃一半。
透过浓密的玉米林叶,昝三邻远远地看着昝家五口其乐融融的情景,不由心生悲凉,明明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却像隔着千万重山川,任是怎么跋涉都遥不可及。
及至日薄西山,玉米才收完,昝父的摩托车后架绑满了两□□袋玉米棒子,车前坐着昝*,开车先回家了。昝母朝山坡上放牛的双胞胎喊了几次,听到双胞胎远远回应了之后,才跟昝三邻各自挑了一担玉米棒,晃悠悠地回家了。
昝三邻是最后一个赶回家的,他挑的那担玉米棒子比较满,上百斤的重量压得稚嫩的肩膀酸疼不已,途中休息了几趟,昝五湖昝四海牵着大水牛吆喝着还没上缰绳的小牛也很快超过了他。望着悠闲的四弟五妹,昝三邻说不尽的羡慕,跳出龙门的愿望愈加强烈,县高级中学也好,只要能脱离这种困境!只要能让他出人头地!
昝三邻不停地鼓励自己,远远看着家门时,心里才暗暗松了口气。好不容易卸下重担,倒出箩筐里的玉米棒子,身后就传来昝一清的声音:“三子!”
“大哥!”昝三邻惊喜地回过身,昝一清高大的身影已经站在自己的身旁了。
昝一清挥掌揉了揉昝三邻的头发,继而苦下一张俊脸,嫌弃地道:“满头大汗,脏死了。”将蹭在手心的汗渍抹在昝三邻的手袖里擦了擦,掌心还是湿粘粘的。
“你怎么回来了?”昝三邻倒是不计较,脸上露出沉淀已久的笑容。
“还不是因为你!”昝一清哼了一声,道,“我听二楚说,你不去市一中读?”他中学肄业就去一线大城市打拼,由于学历不高,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窝身于小作坊里,处处遭遇白眼,工资又不高,每年也只在春节回家一次。
“在哪读还不是读。”昝三邻淡淡一笑,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辞了。
“是爸妈不让你去市一中读的吧!”见昝三邻沉默,昝一清皱着眉,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摸了半晌也找不着火机,烦躁地把烟塞回烟盒,闷声问道,“那钱还在你手里吗?”
昝三邻一怔:“什么钱?”
“一万五,镇上跟学校的奖励。”
昝三邻垂下了眼。
昝一清见状明白了,沉声道:“爸妈没有远见,你不要闷声不吭,这件事交给我处理!”转身就要回屋。
“大哥!”昝三邻忙制止他,拉住昝一清的袖口,急声道,“不去市一中读书是我的决定,不关爸妈的事。”昝一清有这样为他着想的态度,昝三邻已经心满意足了。反抗父母的意愿?昝三邻苦笑,他又不是昝一清,不是身体正常的昝家子孙,拿什么去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
“但是关昝家的事!”昝一清斩钉截铁,他无法理解三弟为何总在父母的跟前表现得如此的唯唯诺诺,“别人生来富贵,成绩很差都可以进很好的学校,将来拥有一份很体贴的工作,”他似乎想到了自己这些年在s市所受到的种种不公平待遇,语调渐渐悲愤而沧桑,“我们呢?生来贫穷,读不好书就只能四处奔波,做牛做马,任人差遣!”
“大哥……”昝三邻也听出了昝一清的弦外之音,却不知该怎么好言安慰他。
“三子,去市一中读,相当于半个脚跨入清华北大!”他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就读市一中就等于考入高等学府的传言在自家三弟的身上就是亘古不变的定理一样。
昝三邻拳头握紧,熄灭了的念想悄悄复燃了。
昝三邻不清楚昝父昝母是如何被昝一清说服的,或者说,他刻意不去参与昝一清对父母的游说,只身躲在夜幕下,认真地剁了猪食草喂完猪,再摘洗了青菜,张罗着炒了。昝母在杀鸡,每逢昝一清回家,她都会杀一只鸡慰劳大儿子的辛劳,昝三邻帮不上忙,就去冲了个冷水澡。
时值酷暑,晚上七八点钟了,热气还未从地表里散发完,上湖村很多成年男子都会趁着夜幕结伴去溪水冲凉,年幼的或者不习水性的男孩则在自家的压水井旁草草冲洗,洗澡房几乎成了女性的专用。昝三邻由于特殊的身体原因,素来是提水到洗澡房冲洗的。昝家不宽裕,洗澡房建在院子旁,三堵简陋的石墙砌成,没有门,用来遮羞的竹篱门还是前几年昝三邻托本村的竹匠哑伯编制的。即便如此,昝三邻洗澡还是很快速,兴许是心理的原因,他不习惯裸身在外,即使只有短暂的几分钟。
洗完澡出来,他听到昝母在骂昝五湖偷懒,热水都烧不够,声音不高,但很尖锐。昝家就昝母跟昝*才洗热水澡的,而热水素来是昝五湖负责的。
昝三邻并不笨,他听出来了,昝母是在指桑骂槐,发泄内心的不满。昝一清终于还是跟他们提出了让自己到市一中读书的建议了。
晚饭时,昝母把一只大鸡翅放在昝一清的碗里,再把另一个鸡翅放在委委屈屈眼眶含着眼泪的昝五湖碗里,说了一声“吃吧”,昝五湖才在美食的诱惑下原谅了昝母的无理叱骂。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席间只有双胞胎拌了几句嘴。
晚饭后,双胞胎迫不及待地跑去邻居看电视了,若在平时,昝母要么会在院子里乘一下凉,要么带着小的三个子女到邻居家看一会儿电视才回家洗澡睡觉的,这会儿她一语不发地提了桶热水,抱着昝*去洗澡了。
“三子,”昝父开口喊住了正收拾残羹冷炙的昝三邻,语气一点温度都没有,“既然你哥都说了去市一中读高中更好,那你就去市一中读书吧。”
昝三邻低着的头迅速抬了起来,看到了朝自己挤眉弄眼的昝一清一脸的笑意,他不禁也扯开了一个笑意,慌忙应了一声“好”,端着碗碟的手轻微地颤抖着。
“只是学费很贵,你要省着花钱。”昝父慢悠悠地卷起一支草烟,他是个老烟枪,觉得再名贵的香烟都不足草烟的香味地道,而且草烟的价格便宜,很受干沉重农活的烟民欢迎。
昝一清抢着道:“在大城市读书,再穷也不能太寒酸,该吃的吃,该穿的穿,不能给同学看不起。”他在繁华的s市呆过,人靠衣装马靠鞍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昝父不乐意了,吐出一口烟,缓缓道:“做学生要有做学生的模样,攀比什么!”
昝一清知道昝父的心思,无非就是怕昝三邻花钱太多,于是故意激他,说道,“爸,这个年代的学生就是比成绩比钱多比老爸能干的,三子的成绩是这个,”他比了比大拇指,“至于钱跟……咳!爸,钱你可以不用担心,我已经决定好了,过几天就到h市找工作,三子以后的伙食费就包在我身上。”
“哥,你……”昝三邻不安地道,“你为了我辞工了?”
昝一清一挥手,笑道:“辞什么,本来就失业了两个星期了,工作也不好找,现在就算找个加油站的工作也要高中文凭,啧!那边物价死贵,一斤西瓜也能卖到5块!以为那籽是镶金的?房租更不必说了,还是回h市找工作划算。”
昝三邻将信将疑,昝父却不说话了,大概被大儿子之前的话小小地刺伤了一下。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本事,一辈子务农,挣不了钱,给不了子女富裕的生活环境,让他们跟着自己遭罪。现在终于有一个能给自己挣脸面的儿子,可这个儿子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