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7号兔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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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宋明谦从病房出来,表情仍然没有异样。

    他从容镇定,慌乱这个词天生与他绝缘。

    孙舟是他临时决定带过来的。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纵然心有千千结,但也能在失心疯的紧要关头保持一份冷静。

    他带着处事能力超群的孙舟,多少也是给自己留后路。理智这玩意,在陈晚面前是负数。

    万一。

    万一有个什么,宋明谦稍稍自评一下,觉得自己撑不住。

    宋明谦走到外面,阳光怎么看都刺眼。他先后打了两通电话。

    “陈助理,我近期不会去公司,营运项目交给孙副总全权处理。”

    “孙舟,安排一下,离开云南。对,今天。”

    人与人共事时间一长,气场自然相合,宋明谦话不用说得太满,后面的意思孙舟就明白了个透。

    他跟张泽鑫联系,开门见山。

    当初陈晚因黑拳而被被市局抓进去,就是张泽鑫给保了出来。

    这一条道上的朋友,办事效率向来稳妥,当天下午,市局一纸诏令就把霍星叫回组织。

    霍星起先守着陈晚不愿去,后来他自己也有事要摊上台面,于是拜托了护士多照看,夹风携雨地走了。

    他前脚出,后边的孙舟就开始操作,动用了宋氏在云南子公司的关系,人手和交通工具一应俱全,再花高价弄了俩医生护士,给陈晚办理了转院手续。

    这都是背后运作,宋明谦在签字的时候,小护士随口一问,“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呀?”

    他头也不抬,最后一捺力透薄纸。

    “她丈夫。”

    下午四点,私人飞机等在机场,宋明谦帮着推担架,机场风大,他脱了外套盖住陈晚的头,自己的衬衫被吹得紧贴身体,像一棵与冷风厮杀对抗的树。

    陈晚似乎感受到了离开。

    这是她心甘情愿的离开,她全程很配合,用最后一口气吊着精神,让那两台冰冷的仪器暂时安稳无事。

    再小的颠簸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都是一场地震,随时分崩离析化成人生灾难。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死在云南。

    因为人的灵魂,会眷恋它从生入死的地方。会盘旋在这块地盘舍不得离开。

    陈晚设想一下,如果真的有托梦,那么她百分百地会潜入霍星的梦境。不管梦里她以何种姿态呈现,到最后都会惹那个男人伤心。

    让他伤心的事,她真的不想做。

    全凭一股倔强的气,硬撑着上了飞机。

    起飞的那一刻,大幅度的震动再次将她推向地狱,陈晚告诉自己,咬咬牙,要死,也得离他远一点。

    就这么咬着咬着,撑到了上海。

    宋明谦虽然冷静,但正是这股冷静出了问题。他像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行尸走肉。

    十二月的南方已经初见湿冷的端倪。乍暖还寒时,人的燥意最易激发。

    到了主场,宋明谦心里的谱到底靠了边,他动用宋氏的全部人脉,在最短的时间里,联系好国内最好的医疗专家,并且着手安排出国事宜。

    直到陈晚安然地躺回icu病房,依旧插了各色管子,依然有冷情的仪器屏幕在跳动曲线,依然生死未卜。

    宋明谦站在半面墙的玻璃窗前。

    依然爱她。

    霍星被召回市局,接见他的是省厅二把手,后面跟着几张熟面孔,市局长,秦所长。

    组织谈话的重点就两层意思,一是会尽全部力量救治人质,二是给了霍星一张升职报告。

    霍星听后无悲无喜,一动不动。

    省厅领导说:“你爱人的事我们也很遗憾,她不仅是明事理的家属,也是为社会团结稳定做出重要贡献的好同志。”

    副局长好言相劝,“当时情况突然,周丙团伙携带枪支,极具攻击性,并且不服从劝降,组织一切指令都是符合规定的。我们的狙击手足够专业,全部避开了人质,她中枪的子弹是周丙团伙的枪械。”

    秦所长是熟人,对霍星的情况知根知底,是非对错,正邪对立,顾全大局,这些词如同醒脑剂,在他们的职业生涯里晨昏定省,如同头顶上的指明灯。

    可霍星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他是看着他一路走过来的。

    当初卓炜和王奇在陈晚画册里看到周丙的画像,本着上报组织的态度,将这消息传递了出去。考虑到霍星的关系,一切调查都暗地里进行,终于抽丝剥茧出陈晚和周丙的关系。

    她是周丙的第一个女儿,三岁于昆明被人贩子拐走,原名叫做周圆月。

    周丙老奸巨猾,背后有国外势力撑腰,做着最恶毒的勾当,冷血无情,抓了十几年,牺牲了那么多无名英雄,终于等到他现真身的这一天。

    人间正道面前,凡事都可避让将就。

    更何况霍星本身就是一名人民警察。

    秦所长收敛思绪,宽慰道:“小霍,国家会记住你为打.黑事业做出的贡献。考虑到你这些年在岗位上的突出表现,经党委研究讨论,决定调你去市局,任命书已经下来了。”

    三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轮番劝说之后,齐齐看向霍星。

    很长时间的沉默里,看得到尘埃在阳光穿透的空气里浮飞。

    霍星终于说话,死水一般的平静。

    “在明知车上有人质的情况下,为什么要下那样的命令?”

    当场击毙。

    市局领导说:“社会安邦稳定是第一,必须从大局出发。”

    霍星拳头紧了又松,反复几次,像一条脱水的鱼张合着嘴巴。

    “人质的命就不是命吗?她就不无辜吗?为什么要把她拉进来。我可以流血牺牲,可以为国家奉献所有,但陈晚不可以,谁都没有权利剥夺她的生命。”

    “霍星同志,请你冷静。人质受伤非任何人所愿,她是被周丙团伙枪击的。你是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公职人员,应该明白,就她和周丙的父女关系,理应接受组织调查。”

    霍星耳朵嗡声一片。

    但很快,这些杂音都沉了下去,左耳右耳都打通了,连成一条走到黑的直线。

    霍星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字地说:“陈晚是我的合法妻子,我愿意配合调查,任何后果我一并承担。”

    气氛有种鬼魅的压抑,省厅领导若有所思,市局那位脸色已然不善。

    “霍星同志,不要辜负组织信任。国家培养你不容易。”

    霍星没再多言,敬了个标准的手礼,转身离开。

    寒风攻体,他从未发觉,十二月的云南竟然这么冷。

    霍星像沉于世界的蜉蝣,无根无盼,第一次,他对自己付出生命捍卫的职业产生了怀疑,只要结果,不理会过程。

    他抹了把脸,指缝里刮进冷风,与鼻间呼出的热气窜杂在一起,生生成了矛盾。

    霍星分叉的思绪没支开太久,他收拾好情绪,迈步朝医院去。

    陈晚凭空消失了。

    应该说,她是在手续齐全的情况下转院了。

    霍星一无所知,懵了好久。

    直到护士把一叠盖了章的材料拿给他看,再看着icu空空的床,他才相信,人是真的没了。

    而那些材料的所有签名,都写了宋明谦。

    12月22日,冬至。

    值班的实习护士永远不会忘记,一个看起来硬气十足的男人,“扑咚”一声跪倒在医院的走廊上。

    走廊很长,他在尽头处,成了剪纸画里最锋利的一道图案。

    ……

    ……

    “今日,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2015全年国内生产总值67.67万亿元,同比增长6.9%,1990年来首次跌破7%。”

    “2015年8月底,中国上交所指数下跌8.5%,系2007年2月27日以来中国股市的单日最大跌幅。”

    “在2015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中国全国□□会通过法案,允许所有中国家庭生育两个孩子。”

    “国家领导人和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于11月7日在新加坡会晤,会晤时间持续两天,双方就政治经济问题进行了友好协商。”

    特别保护小组顺利完成会晤的安保工作。

    这是霍星最后一次出任务。

    回滇后第二天,他递交辞呈,走时孑然一身,将千留万拦通通过滤,义无反顾。

    霍星带上所有的钱,还有那张存折。

    那一年,他妈妈给陈晚的三万块聘礼。

    一年内第十二次飞上海。

    宋氏依旧是这样回答的:

    “对不起,宋总出差了。”

    一年里十二次来,十二次都在出差,他不想相见的态度如此明显。霍星曾经在宋氏大楼外日夜蹲守三天,真的不见宋明谦出现。

    这一次,他准备打持久战。

    托中介在宋氏附近租了个房子,这寸土寸金的地盘,几乎要了他一半家当。

    合同约定房东在三天内搬离房子,霍星就住在招待所,三十块一天,不到十平。他没闲着,把上海所有的医院都跑了个遍,从公立到民办,一个都没落下。

    结果一无所获。

    天大地大,轻轻松松藏了一个陈晚。

    无功而返的那一晚,霍星买了一打啤酒,在黄浦江边吹冷风,酒精从喉咙开始,入胃,融血,透骨,他妈的越喝越清醒。

    “霍星,我叫陈晚。”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喜欢一个人坦坦荡荡,不像你,明明喜欢得要命,还藏着掖着。”

    “哈哈,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睡你了。”

    “还是你做的菌子火锅最好吃。”

    “霍星,太疼了。”

    “对不起,下个月的婚礼,我可能没有办法陪你了。”

    “……”

    无数个片段都在这时赶上来凑热闹,将他往死里欺负。她每一句话,每一个笑,都有穿透时光的魔力,美好之后,太伤人。

    霍星捏着啤酒罐,罐身凹陷,像极了他坑洼难平的心脏。

    游轮慢滑,江水如一条青色的绸缎,起风了,拨乱了倒映在江面上的月光,碎成了稀巴烂的光影。

    情深一段,大醉一场。

    12月22日,又是一年冬至。

    霍星按约定时间赶到出租房,准备和房东签正式合同。

    落笔前一秒,他接到一个电话。

    冬天真是绝情,不给一朵花盛开的机会。

    一个也不给。

    霍星只觉得耳朵盲了。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中介小伙子扯他的胳膊,“霍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霍星像个机器人,一举一动都僵硬了。他舌头打结,“没,没问题。”

    中介小伙松了一口气,这单提成就要腰包外了,可不能出幺蛾子啊。

    “那行,您快签字吧。”

    纸面上写下歪七八扭的“霍星”。像是手被冻住,一点也不流畅。

    人是怎么走的,霍星想不起来了。

    他把自己关在出租房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没有买醉,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发泄,什么都没有。

    他像一个死人,祭奠着那通电话里的消息。

    冬至,大寒将至。

    一年不肯见他的宋明谦,用最决裂的方式告诉了他陈晚的死讯。

    ……

    “霍老板,五号桌要大份的底料,菌子加二两,小杨你动作麻利点。”

    “美女,咱们店的招牌菜就是菌子火锅,好嘞,八位,坐包厢。”

    “对不起啊,满座了,下次打店里座机订座,下午啊,下午不行,至少得上午才保证有座位。”

    “咱们老板啊,姑娘你不是第一个说他帅的,哈哈,以前是特种兵,现在下海经商了,老帅了。没结婚,追他的肯定多啦!”

    “陈婉姐来啦,霍老板去进货了。”

    ……

    ……

    春观夜樱,夏望繁星。

    秋赏满月,冬会初雪。

    一年又一年。

    法国安锡小镇,任何一处小山坡上,都能看见阿尔卑斯山的雪景。

    宋明谦牵着陈晚的手,陪她在古堡外的农庄看落日。

    看着天色渐渐暗去,火烧云嚣张地霸占视线,层峦叠嶂,与远处的雪山交织成一条线。

    映红了脸,烧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