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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子玄跟着柳朴直,一路行去,终于到了这书生家。
柳朴直这家中,不看则已,一看,连师子玄都有些无语。总算明白为什么世人形容贫寒,都会用“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这八个字。
柳朴直在清河郡的家,真叫一个贫寒。草屋一间,陋室两居,除了一张塌,一张桌,两竹凳,一口锅,就是外面的牛棚,再无他物。
“道长,我这里是简陋了些。你先歇着,我这就去买些鸡鸭回来做饭。”柳朴直有些不好意思,放下行礼,就要出门。
“柳书生,鸡鸭就不用了。我过午不食,你自便就是。”师子玄知道这书生穷的紧,哪还能让他破费。
况且他在学府读书,纸墨都是要用钱的。
柳朴直不好意思道:“多谢道长体谅。明天一早我就去市集卖字,不然真揭不开锅了。”
师子玄笑道:“哪用谢我,应该是我要谢你给我一个落脚地才是。”
柳朴直暗道:“道长话说的实在,我让他住在我家,也是给他一个安身之处。”
想到这,心中徒然生出一股帮助他人的快乐,心中也舒畅了不少。
如此,师子玄就在柳朴直家中暂时住下,每日除了日出之时,出门朝东诵经念法,平日就在这草屋中,也不出门。
柳朴直刚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见师子玄十几天如一日,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一日中午,师子玄正在都斗宫中观感三洞通玄真经,突然心血来潮,睁开眼,出了草屋。
刚推开门,就见到柳朴直垂头丧气的从门外走近。
“柳书生,你这是怎么了?”
师子玄惊讶道。
这书生,鼻青脸肿,右边青衫沾满泥土,好不狼狈。
“让道长见笑了。”柳书生苦笑一声,说道:“这事我实在羞于出口,莫说了,莫说了。”
师子玄默算因由,突然问道:“是你那耕牛出了事?”
柳书生惊讶道:“道长你怎么能知道?”
师子玄道:“你这人没什么坏心,与人为善,又家徒四壁,平日也不去那三教九流,乌七八糟的地方。能惹来什么祸?当日我见你时,你说除了老母灵位,就只剩下那头耕牛。想来是这头寄放的耕牛出事了。”
“正是,正是。”柳朴直叹了口气,说道:“三年前我回家守孝,走的急,就将那牛送到老师家中。老师也应了,说是替我照看。怎知这几日,我几次上门去讨要,却被老师家下人拦住,说老师家中根本没有养牛。”
柳朴直愤然道:“这些人,好生无礼。我说是老师的学生,之前有过约定,怎知他们不承认,还动手动脚。真是一群泼皮流氓!”
师子玄奇怪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学府找你老师分说,或者告诉学府中的其他长者出面调解?”
柳朴直说道:“老师这几日教务繁忙,见不到面,至于学府中的几个教习,这三年来都换了许多生面孔,我怎好开口?”
师子玄想了想,又道:“慢来。先说前因,你当日去你老师家辞行时是如何说的。”
柳朴直微怔,说道:“快三年了,哪记得清楚?容我想想。”
“是了!当日我求老师让我暂时休学,莫除掉姓名,让我回家守孝后再来读书。老师起初为难,后来见我多次恳求,才答应下来。”
师子玄心中一动,说道:“你老师是何时答应你的?”
柳朴直疑惑道:“是最后一次我去寄放耕牛的时候。道长,你问这些做什么?”
师子玄哈哈一笑,说道:“不问前因,如何知晓后果?柳书生,这牛不用讨要了。”
柳朴直急了,拉着师子玄衣袖,说道:“道长,话莫要说一半,那牛明明是我家的,怎能不讨要回来?”
师子玄道:“你信不信我话?”
柳朴直道:“道长是有道之士,又救我一命,我怎么不信?”
师子玄又道:“那你信不信你老师?”
柳朴直奇怪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传道授业,于我恩重如山,我当然信了。”
“那我说这牛是你老师自己留下,又指使下人拦你,你信不信?”
柳朴直一下子愣住,旋即生气道:“道长,我敬你为人,你为何说这般难听话?”
“怎么难听?”
“我那老师是熟读圣贤书,圣人弟子,怎会做这种事?”柳朴直连连摇头。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谁说圣人弟子,就各个是大贤大善?”师子玄哂笑道:“其他莫说,我就说你那同窗,是否人人都是谦谦君子?”
柳朴直怔了怔,似被师子玄一下问住。
师子玄见他听进去了,又道:“柳书生,我未曾见过你那恩师。但只听你说那下人如何流氓,就能窥测你那老师如何。治家尚且如此,传道授业恐怕也只是误人子弟。我不说他为人如何,你比我熟悉,可以自己揣摩一二。”
柳朴直不是傻子,只是为人比较憨厚,读书读的有些愚钝,一听师子玄点拨,也有些明白过来。
师子玄给了他自己思考的时间,过了一会,又说道:“我只说我的推测,也许只是以小人心揣度。信与不信在你。”
柳朴直带着几分茫然,点头道:“道长你请说。”
“那日你去送牛,本意只是寄放。但你那老师只怕不这般想。只怕他那时是以为你‘开了窍’,为了暂时休学,三年后再来读书,所以将耕牛送来作礼。”
柳朴直一听,摇摇头说道:“不对,不对,当日说好,我只是寄放在老师家,三年后会来取回。道长你说错了。”
师子玄呵呵笑道:“读书人盗书,都不能算是偷。收学生的贿赂,怎么不能说是暂寄?”
柳朴直目瞪口呆,顿时觉得已往认知轰然倒塌。
见柳朴直这般模样,师子玄暗叹,思道:“这些人间世情,我这个方外修行人都懂,这书生怎就不知?他到底是不是与我有缘的护法?若真是,日后引渡他入神道,岂不是自寻烦恼?正直是有了,聪明实在不敢恭维啊。”
柳朴直瘫坐在椅子上,两眼茫然,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等回过神儿,抓着师子玄的胳膊哀求道:“道长,你是得道人,能不能替我去把牛讨要回来?”
师子玄暗道:“我要施神通,自然容易,但神通不是万能,事事都求神通,来日神通不能解决时怎么办?”
祖师也说,万事都求神通,还要智慧何用?
师子玄沉思片刻,说道:“我替你讨要,自然不行。非但是我,就是你也不能再去讨要。就算抢回,盗回,都不行。”
柳朴直傻了眼,说道:“这是为何?”
师子玄道:“我且问你,你寄放时,有何人在场?可立字据?”
柳朴直摇头道:“并无他人在场,也没有立字据。”
“无凭无据,就算你抢回牛,你如何证明是你家的?”师子玄沉声道:“若我是你老师,只消你再纠缠,甚至强抢盗回,我就一纸讼状告到官府,你说官府信你还是信我?”
“自然是信你。”柳朴直脱口而出,旋即一脸死灰。
“完了。完了。没了祖屋,没了田产,原本还指望这头耕牛度日。现在牛也没了,我连过活都难,还读什么书?不如死了算了”柳朴直惨笑一声,竟生了轻生念头。
“柳书生!这世间乞儿无数,尚知乞讨活命。孤儿寡母,尚且相依为命。就是那蝼蚁,也知苟且偷生。你堂堂男儿,不缺头脑,又非残疾,怎就活不了!”
师子玄见他如此,猛地声色俱厉,怒喝一声。
这一喝,带着正心法,柳朴直耳旁如雷响,脑袋巨痛,真如当头棒喝,一下子清醒过来。
“怪事!刚才怎么生了轻生的念头。”柳朴直惊醒过来,不由一阵后怕。
这便是魔,心中魔。
并非修行人有,世俗人也不缺。
世间人一说一个“魔”字,只道是可怖鬼怪,吃心嚼骨,食人血肉。实际上,魔不是一类物种,而是一种心性。是平常心因外因而失横,于某一处极端偏颇,就是为魔。
就如这柳书生,平日长读圣贤书,养浩然气,有大志愿,怎会生出轻生的念头。
只是往日被生活苦难压身,本就凄苦,又一听自己一向尊敬的老师也不是那般正直。而自己最后赖以生计的耕牛也要不回来了。
双重打击下,就失了平常心,往日晓得的道理也丢在了一旁,越想越苦,越苦越想解脱,就生了轻生念头。
岂不闻世间多少这般例子,轻生被救回的人往往懊悔当初,绝不会再做这种傻事。
这就是偏执心作祟,亦是魔性,一被外界诱导,把持不住,就会大生坏根。
这也就是修行人入门时,为什么师长会先传法经,让你日日诵读,不需明意,就是这个道理。
经书,本就是千锤百炼,自有法性。
颂经,一可以磨炼心猿,锻炼根性。二可以降服心魔,不失根本。
这就是为什么有道高人长颂道德,闲来无事颂黄庭。
柳书生轻生一念,非只是他突然醒悟,师子玄一念棒喝之下,也有了几分感悟。
“难怪当日六师兄代师传法,只让我颂念,不说真修秘传。原来就是这个道理。”师子玄现在回想,才知李秀用心良苦,也庆幸自己未曾追求神通,忘记功课,失了根本。不然即便福缘再深,如今也脱不了凡胎。
两人心中各有所想,一时间都默然不语。
师子玄毕竟是修行人,先收了乱心,笑道:“柳书生,你也莫要着急。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总有解决的办法。”
柳朴直苦笑一声,说道:“道长你安慰我,我心领了。其实这般结果,我早应该料到,唉,亏我还是个读书人,怎地就这么傻?罢了,罢了,大不了我就去街上卖字,再不济就去当苦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
师子玄哑然失笑,这柳朴直竟能想到去出苦力,倒是让他刮目相看,暗道:“这书生还算有救。”
便说道:“你也不用灰心。我只说你牛要不回来,未曾说过不能另施手段将牛弄回来。”
柳朴直猛的抬起头,期盼道:“道长,你有办法?”
师子玄风轻云淡道:“办法暂时没有,或许明日就有了。柳书生,先收了焦躁心,回去洗漱一番,安心睡上一觉。明天你入学时,请带我一同去,见一见你那老师,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