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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叫大家回来是有三件喜事要宣布。”
苏治和穿着一件短袖唐装衬衫,发黄的亚麻色,看上去颇有几分夫子儒者的风范。
就是这样一个人,苏梓想,就是这样一个颇具儒士风范的人,竟做出那么龌龊的事。倒真应了那句——披服儒雅,行若狗彘。
“第一件事,同同获得了今年阳城高考状元,为我们苏家争了光,实在可喜可贺。”苏治和红光满面,喜滋滋地说,“来,大家共同举杯为他庆祝!”
“同同这孩子就是有出息,咱们家啊又出了一个人才!”姑姑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揽着奶奶肩膀,恭维的话说得漂亮又含蓄。
苏梓喝了一口果汁,容色淡漠,没有一丁点儿表情。她从骨子里讨厌苏同,一个打小被惯坏的魔王,能成得了什么人才,只要不成废材都谢天谢地了。
对面的苏同仿佛听到了她的腹诽,动动嘴角,略显稚嫩的脸上扯出恶魔的微笑,“二姐不喝点酒?”
“不会。”苏梓冷淡又简短地说。谁都知道她不会喝酒,因此对于苏同的明知故问,她感到窝火。
“是吗?”苏同故作惊讶道,“那我怎么听人说你昨天和肖牧喝了一下午的酒,完了还是被……”
“哦?这事都传到你耳朵里了?”
苏同话未说完就被苏梓打断,“叶庭琛抱走的”这几个字卡在喉咙里,生生咽了下去。
苏梓“哼”了一声,勾勾唇角,讥诮道:“长舌男长舌妇还真多啊!”
她指桑骂槐,苏同张口欲驳,又被苏治和打断了。
苏治和关心的重点当然不是苏梓跟人喝酒,而是肖牧。精明的生意人头脑飞速转了下,他紧盯着苏梓问:“肖牧?肖长天的儿子?”
苏梓点点头。
苏治和不悦地皱皱眉头,语气里有些愤愤,“你离他远点!”
苏梓她被这高高在上的语调激怒了,她努力克制着,用冷静到冷漠的声音回答道:“我交朋友似乎跟您没关系。”
苏先生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信受到挑战,他当然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啪”地摔了筷子,脸色变得比翻书页还快,怒气冲冲地吼她:“你这是什么态度,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你妈怎么教你的?亏她还是个大学教师,连个女儿都教不好!”
如果他说别的,苏梓兴许还能忍一忍不与他计较,可他竟然那样说妈妈……心头那一星幽幽的火苗“嚯”地烧起来,她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你没资格说我妈!”
“你——”
“苏伯,”看他们剑拔弩张,关少白赶忙打圆场,“您不是说三件喜事么?这一说完了,二、三呢?”
“是啊,大伯,”丁茵茵笑得明媚动人,耳垂上的水晶耳坠熠熠闪光,轻柔地问,“另外两件事是什么呀?”
苏治和面色缓和了不少,瞪瞪苏梓,又扭头看着丁茵茵,笑着说:“第二件事跟茵茵有关,茵茵进公司一年多了,表现非常出色,我决定把副总的位子交给她。”
这句话的影响力太大了,不仅丁蓉和苏同,连老太太和姑姑一家都喜不自胜,仿佛当了副总的是她们自个儿。
“恭喜了,茵茵。”关少白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先行祝贺。
即将上任的副总却有些不敢相信,激动地问苏治和,“真的么,大伯?”纯真的眼孔不满惊喜的光泽,仿若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
装。苏梓心里暗暗吐出一个字。
丁茵茵最大的长处就是伪装。她可以前一秒像个泼妇扯着喉咙专拣难听的词儿和苏梓对骂,下一秒,在老太太或是苏治和出现的当口及时褪去盛怒和怨毒,换之以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每每此时,苏梓一句话都懒得多说,即使父亲怒不可遏扬言要揍她,奶奶失望地对着她叹息。她都无所谓地耸耸肩,抱臂,嘲讽地看着丁茵茵。
所以,苏家长辈,乃至亲友,一致认为,苏梓被惯坏了,老是欺负茵茵。茵茵的童年本来就够不幸的了,性子又这么软被人欺负,真是可怜。
苏梓对这些是不屑一顾的。尽管二缺,但因着母亲良好的基因,她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些文艺情怀,本就是青春期的少女,又加之看多了三毛、简媜,总会有一种类似于高冷的情结萦绕心头。面对虚伪的丁茵茵,她是不屑于辩解的。她天真地认为面具总有被揭下的时刻,等面具被戳穿,丁茵茵的真实面目必会暴露于人前。可是她忘了,面具戴久了,便会和肉长在一起,会化进肉里。
“你这孩子,大伯何时说过假话?”苏治和埋怨着,但这埋怨里掺杂着浓浓的慈爱,“下周董事会我会亲自宣布。”
“谢谢,谢谢大伯。”丁茵茵感动得都快哭了。
一家子都向她道喜,偏正牌男友李奕铭无动于衷,苏梓甚至捕捉到他唇边那抹浅浅的嘲讽的笑。
伸手托住下巴,她有些困惑,这俩人到底什么情况?有一个问题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李奕铭为什么突然和丁茵茵好了?在那之前两个星期,他还驾着骚包的跑车,一手玫瑰一手钻石项链,在放学路上截住苏梓,对着河边三棵柳树发誓他对苏梓是真心的。
可是两个星期之后,那个对着柳树发誓的花花公子就和丁茵茵牵手了。
所以说,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那张破嘴。
“第三件喜事是阿梓顺利毕业了,从今往后就是个真正的大人了,但是……” 苏治和脸色冷了冷,重又眯起眼睛微笑,视线落在低着头的苏梓身上,“她打小享福享惯了,不知世情险恶,所以我决定让她进公司,一方面是锻炼自己,另一个方面也可以帮衬茵茵。”
“我几时说要进公司了?我怎么不知道?”苏梓猛地抬头,满面愠色,弯弯的柳眉拧成了麻花,“这也算喜事?我怎么觉着是噩耗呢!”
权威一而再受到挑战,苏父本想拍桌子发火的,但一想那样更掉价,便生生忍住,但压低的声音里仍不免带了巨大怒意,“你没必要知道!我是你老子,我怎么说,你怎么做,这就够了!”顿了顿,又补充说,“你好好准备准备,下周开完董事会你就去上班,暂时先做茵茵的助理,办公室我已经让人给你准备好了,在茵茵隔壁……”
“不劳费心了!”苏梓一脚踢开凳子站了起来,点漆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苏治和,长而密的睫羽微微颤动,倔强又冷漠地说,“我绝对不会进公司,更不会给她打下手!”
方才强压下去的怒气不经意间又被苏梓引爆,苏治和气得高高扬起了巴掌……
两人之间隔着关少白,因距离的阻隔,掌风落在苏梓脸上时已经减弱了不少,但架不住她肌肤娇弱,尽管力道变弱,但精致白嫩的小脸上仍贴上了一个鲜红的掌印,那样刺眼,那样触目惊心。
热闹的餐桌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太瞅瞅儿子又瞅瞅孙女,欲言又止。丁茵茵弯下头,捏着高脚杯小酌一口,嘴角被酒杯挡住了,于是谁都没发现她嘴角分明挂着一丝笑意。
苏梓轻轻摸了下发烫的脸,没有怒没有哭,甚至还翘起嘴角,微笑着对苏治和说:“真可惜,这次没能把我这只耳朵也扇聋。”
老太太脸色“刷”地变了,苏治和一趔趄,身子险些歪倒。
苏梓唇角咧得更开,笑意那么浓,又那么冷。
苏梓的右耳是有问题的,平常没有什么问题,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可是说不准何时就会突然什么都听不见,甚至出现耳鸣、呕吐。医学上似乎叫做间歇性耳聋。
十岁之前她的两只耳朵都是完好无损的,十岁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想想,那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到现在她都不愿回忆那一年,以至于她常常想找个医生把那一年的记忆抹去。
那件事发生在她撞破父亲和二婶之后的几个月。那天她起了个大早,背了画板来到花园。不是她勤奋,而是美术老师严肃警告她,周三再不把作业交上来,就要请家长。十岁的苏梓尽管跳脱,但毕竟是个孩子,一提到请家长,心里还是怕怕的。于是,便发奋了一回。
她把画板在池塘边架好,打开颜料盒,取出画笔,铺了快毡布坐下。
已是初冬,池塘里的莲花都开败了,只留下一池残荷蔫蔫儿趴在水面,一派萧索。但苏梓不管萧索不萧索,林妹妹不是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么,尽管在十岁的她眼中实在瞧不出残荷有什么好看,但既然仙子一样的林妹妹说好,那就是好的。
才刚画了一片打卷儿的叶子,还来不及自我陶醉,不知哪儿飞来的石头“砰”地沉进池中,溅起一团水花。画板紧挨着池塘,自不能幸免,而且不偏不倚,溅起来的水正好打在那片刚刚画好的卷叶子上。
苏梓怒极了,攥着拳头站起来,一眼就看见了池塘对面龇牙笑的苏同。
气不打一处来,她腾腾地绕过去,对准苏同的屁股就是一脚。
小胖子这大半年来被老太太惯坏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揉揉屁股,扑过去就和苏梓扭成一团……
原本两个人的战争,不一会儿丁茵茵也来了。一见弟弟被欺负,二话不说捋捋袖子上前帮忙。于是,一对一,变成了很不公平的一对二。
撕扯中,苏梓的发带被扯断,头发散了一肩。苏同的恶魔本性在年幼便显露无疑,他一把揪住苏梓的头发,使了狠劲儿拽,一边拽一边“嘿嘿”发出清脆愉快的笑声。
头皮被扯得生疼,不时还有拳脚落在身上,可这些都敌不过心底的那种恐惧——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来不及深思,因为身上头上的疼痛又迅速压过了那种恐惧。她咬着牙,脚上运力,愤力蹬了一脚。先是听到“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水了,而后才感到扯着头皮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头皮疼得紧,她抱着头蹲下来使劲揉。
接着,听到丁茵茵突然哭了起来,委委屈屈地哭诉:“阿梓,你为什么把同同推进水里?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们,我们搬走就是了,犯不着这样!我们是你的家人啊!”
我呸,刚刚你和他联手打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们是我的家人!苏梓感到恶心,丁茵茵从来都这么善变。
她像弹簧一样弹起来,张嘴想回击她。可是几乎是站起来的同时,她就看见了满面乌云的奶奶和爸爸。于是,嘴巴半张,定格在空气里。接下来更让她吃惊的是,苏同在水面挣扎着哇哇乱嚎。
没有半分耽搁,苏治和脱了外套跃入池中把还在弹腾的苏同捞了上来。
苏同吐了一口水,浑身湿漉漉的趴在地上,活似一只癞蛤蟆。
老太太惊魂甫定,拍拍胸口,然后一把抱住孙子,心肝儿肉叫起来。苏同大约吓坏了,搂着奶奶脖子,哭得比杀猪还难听。
苏梓完全没料到方才那一脚有那么大威力,竟然把苏同揣进了水中,傻愣愣张着嘴巴站在那里。
然后,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一个巴掌重重打在自己右脸上,力道又狠又重,她一下子跌倒在地上。脸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像钻进了无数只虫子,嗡嗡乱叫,叫得她脑袋都是晕的。
下一秒,听到父亲失心疯一般大吼,“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女儿!”
不过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因为不光脸和耳朵,现在连脑袋都是疼的。她似乎还闻到了血的气味,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老太太和苏治和心思全在小胖子苏同身上,忙抱了他往医院送,甚至都没有看倒在地上的苏梓哪怕一眼。当然,丁茵茵就更不会了,同同是她亲弟弟,苏梓算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