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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深秋季节,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彻彻底底转入了凉色。雄踞中原达百年之久的琥国京都正在迎来一场宾主尽欢的国宴。
凉薄的沉色夜空被繁华的烟火点亮,宽而长的主街道上满是百姓仰面朝天的笑脸。小孩儿们手上拿着漂亮的烟火棒欢喜雀跃着在人群中穿梭,身后跟着忙不迭追赶着的大人。
琥国高大巍峨的宫门城楼之上,旌旗飞扬。身为天下至尊的琥国皇帝正在妃子们的陪同之下与民同欢,当笑容漫上略显苍老的脸之后加深了脸上的褶子,到处是沟沟壑壑,就像是久旱不雨的土地。年逾知天命之年,皇帝精神尚可,时不时端起酒杯与群臣同欢。
太监端起的酒水不小心洒上了明黄色的滚金边龙袍,惹得周围一圈妃子太监们倒抽一口凉气,背上的汗渗了一层衣衫。这位琥国皇帝是出了名的嗜杀成性,四年之前大破邻国陈国之后,即使陈国皇帝率众投降,但他还是面不改色地下令在陈国的玄武宫内大开杀戒,将陈国的皇帝、大臣乃至妃嫔等人一一除尽,片甲不留。
正当众人屏息静待处置的时候,皇帝皱了皱眉头,似乎在考虑用什么方式来尽情处置罪人。此刻恰好一道华丽的烟火上天,四散的星星点点绽放一阵华美,如星雨般滑落逡巡四周,照亮了皇帝脸上的阴霾,他捏着薄胎瓷酒盏仰头望着那一轮明月般的光辉,不悦之色渐退。
众人稍松气。
极有眼力劲儿的容妃柳桑田趁机柔若无骨地依偎了上去,抱着皇帝的胳膊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喂了一口榛果酥,接着娇滴滴道,“皇上,吃一口臣妾特意为您准备的榛果酥。”
她只是说了“特意为您准备”便足以让皇帝误认为这是她亲手做的,实际上容妃压根就没进过御膳房,只是曾经遣人去了一趟吩咐做点浓重口味的小点罢了。
但对皇帝来说,年轻貌美妃子的投怀送抱总是特别使人欢愉,眼角的褶皱舒张了一些,张口咬下榛果酥的同时还不忘轻咬一下荣贵妃那滑腻柔软的纤纤细指。
底下的皇族和大臣们的头颈好似压了重物一般,始终不敢往上瞅一眼,若是不小心与喜怒无常的皇帝对视,那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后果。
容妃轻呼一声,面带绯红抽回了手,眼角余光却在稍稍勾住了皇帝的魂魄之后才扭转过去,特意作出小女儿娇羞的姿态,而这恰恰是她让皇帝宠爱不已的缘由。
越是不肯承认自己老去的人,就越是喜欢接近新鲜年轻的事物,仿佛只要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就可以证明自己还不老。琥国皇帝在四年前覆灭了最后的对手——陈国之后,便再也不想老去,他想死死站握住天下的权利,控制天下的命运。
“天璇呢,怎么还不来见朕?”皇帝张望四周,面前的宾客分为两列,左列是皇室宗亲,右列则是上三品文武大员。
左列的第二个位置一直是天璇公主付青硕所坐,如今正空着。右手边第一座是太子付恒之位,这位接近而立之年的太子爷今日穿的是月白色滚边蟒袍,青冠束发,浓眉星目,一身凛然正气,端正肃穆。有一座是怡王付贺之位,付贺穿了淡紫色夹衣外罩一层天蓝色袍子,在诸位王侯中显得格外突出,此刻的怡王正懒洋洋地托着腮帮,噙着变化莫测的笑意四处张望各人的表情。
他料定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但自己除外。
所以当群臣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的时候,这位不受待见的郡王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迎着天子探寻的目光抱拳行礼道,“禀父王,皇姐她——”怡王拖长了音节,余光果然瞥见众人的视线正集中朝着自己射来,若这些视线是箭的话,自己早就成了筛子。
太子也朝这边望来。
怡王深深呼吸,拧起眉头询问,“父皇当真想要知道?”他为难地看了看周围,低低地恭谨地垂下头去,面色极为沉重。
天子见他如此,更是要追问了,“朕命你如实禀报。”
太子眉心稍稍一动,连妖孽似的容妃也露出一副期盼的神情。
怡王一咬牙再奏道,“此事事关重大,儿臣请求能近圣驾前禀报。”
众人越发好奇了,谁都知道这位怡王殿下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此刻他表情如此严肃又表现得如此郑重,难道真的是知道了天璇公主的某些秘密?
容妃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今日是国宴,皇上特地为天璇公主安排了位置,公主焉能推脱不来?虽然当年大破陈国天璇公主拿了头功,但也不至于不将皇上的旨意不放在眼里啊。”她悠悠地说着似乎无意,但众人心里都清楚容妃和天璇公主的战争就要挑上门面了。
“容妃。”皇帝言简意赅,听起来似乎有责备的意思,但实际上并没有进一步责备的动作。
众臣于是乎明白容妃这话并不是正式要和天璇宣战,论地位和能力她都没有资格和天璇公主抗衡,容妃的话完全是替皇帝说的,皇帝心中已经对他自己的女儿产生了怀疑。
琥国能够结束天下混战的场面,成为独霸天下的霸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天璇公主的神机妙算。天璇公主并非是一个军事将才,她能够得到今日的成就,完全是因为谋算,擅长不战而屈人之兵。
正当众人猜测纷纷的时候,怡王瞥见太子还是一动不动,犹如一座雕像,而容妃一直保持着妖娆笑靥。
“儿臣这话一定要上前和父皇说。”怡王坚持。
“你上前来。”皇帝终于准奏。
怡王绕过桌子,经过太子跟前的时候迅速地冲着他一撇嘴角,撩开前摆踏上层层阶梯终于到了圣驾前。容妃识趣地退开让道,怡王凑近了皇帝的身边,一本正经道地说了一句话。
只见皇帝脸色蓦然一沉,扭过头一拍桌案道:“大胆!”
声音振聋发聩,怡王一下子跪在地上,以额贴着地面。
容妃似乎听见了什么,一脸耐人寻味地看着怡王的头顶。太子则顺势站起,想要为怡王说情,但见面前黄色身影一晃,皇帝已经大步流星地从眼前掠过,身后跟着仓促不已的太监们和侍卫们。容妃盈盈立在上头,瞥了眼太子,再看了一眼怡王。怡王缓缓抬头,脸上却没有一点惊慌神色,反而不咸不淡地笑着。
余下的群臣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何事,一时之间,这热闹的国宴变作了尴尬的寂静之宴。看着满天的烟火,不知道谁感慨了一声:“真是作孽。”
西宫观风行殿乃是琥国皇帝赐予天璇公主的殿宇,与东宫太子殿遥遥相对,成掎角之势。皇帝的大兴宫处于两宫之间,最为巍峨雄伟。
一顶华盖明黄的软轿停在观风行殿之前,门帘飘动仿佛海面上迭起的波浪。首席太监余华佝偻着身体静静等候着里面的人出来。夜风穿过这条宫廷大道,吹的人心头一阵一阵发凉,护在软轿周围的威武侍卫们也有些发冷。
侧方这深红色的大门之后便是天璇公主的观风行殿,天下至尊的琥国皇帝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明急匆匆到了此处却迟迟不肯进去。
与此同时,观风行殿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梳着双环发髻的宫女穿过空旷的前殿径直到了后殿寝宫,隔着门恭谨道:“禀公主,皇上正在殿外。”
等了许久,里面的人没有回应。
看着窗上倒影,宫女耐不住性子提高声量道,“公主,皇上正在殿门之外,请公主准备迎接圣驾。”
又等了片刻,从里面走出另外一个宫女,此女长相普通,但眼里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正是天璇公主的贴身一等宫女杜未未。
杜未未站在门内朝外看了一眼道:“皇上还没有进来?”
“还没有,不过御轿就在殿门口,只怕稍等一会儿就会进来了。”
“公主说皇上要么一到此处就进来,若是在殿门前徘徊应当就不会再进来见公主了。”杜未未道。
“可是......”宫女的可是还没说完,就见到一个当班的太监跑进来喘气不止道,“不必惊动公主殿下了,原来皇上只是路经此处稍作停留而已,眼下已经离开。”
宫女睁大眼睛望着天璇公主的窗喃喃道,“难道殿下连这也能算的清楚?”
杜未未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回到了寝宫。
“公主,皇上果真没有来。”寝宫内,灯火通明。东边的五彩描金屏风后是一道窈窕纤影,里面的人轻轻应了一声,随手将一件薄薄的蚕丝夹衣挂到屏风之上。
杜未未见到公主偶露的雪白手臂,不禁心上一跳,急忙低头道,“奴婢告退。”在得到允许之后匆匆倒退着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看着天上那轮不知道从何时冒出来的月亮,杜未未一下子感慨出声,重重地叹息。
“你叹什么气?”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吓了杜未未一跳,扭头见到一个人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脸上还挂着肆无忌惮的笑意,杜未未拍拍胸口然后行礼道,“奴婢参见怡王殿下。”
怡王伸手一摸未未娇嫩的脸蛋,凑过去腆着脸道,“本王好歹也算英俊潇洒,你怎么也不待见本王呢?”
未未道,“王爷是英俊潇洒,但就算要奴婢也该通过公主殿下呀。”
怡王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变了脸色抱着手靠在朱红柱子上懒懒道,“皇姐法力无边,本王还真不敢要你了。”
未未眼神中一抹黯色一闪而过,然后继续笑着问,“王爷到底和皇上说了什么,竟真的将皇上引来了?”
“重点不是本王说了什么,而是皇姐她做了什么。”怡王看着未未的脸道,“皇姐要本王说的那些话本王一字不落地都说给父皇听了,父皇虽然大怒但好在没有殃及无辜。或许凭借此事本王还可以得到一个正直贤良的名声呢。”
未未不依不饶道,“正直贤良可一直是外界对太子爷的评价,王爷您难道要和太子爷争锋不成?”
怡王忙摇手道,“你可要饶了本王,这话不能乱说。本王只求风花雪月,对皇位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你到底说了什么?”
怡王无奈耸肩道,“本王向父皇说的是.......皇姐秽乱宫廷。”
“啊!”未未大叫跳开。
怡王也“啊!”地一声跳起,“你干嘛突然吓人,本王是偷偷溜过来的,被人抓住可不得了了!”
未未怒道,“你怎么能这样污蔑公主殿下。”
怡王道,“皇姐如此做别有深意,岂能是你能晓得的。”他高傲地翘起了脑袋,用鼻孔对着未未以显示皇室的高傲。
未未的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摇着怡王的手道,“王爷,未未愚笨,还请王爷明言。”
怡王借机搂住未未的肩膀,道,“自从皇姐帮助父皇灭了陈国之后,朝野之上民间里都对皇姐推崇备至,虽然她是女子之身,但势头远远超过太子,甚至高于......高于父皇。正所谓功高震主,即便皇姐是父皇的女儿,按照父皇那性子还是会开始怀疑起皇姐。皇姐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当正是因为没有瑕疵,才会让父皇越发忌惮。今日国宴,皇姐是故意不出席的,一是为看清楚如今朝廷之局势,究竟在她落难的时候朝中有何人会向着她,有何人会落井下石。二是让本王借机参上一本,道出她的内情,这样就可以损害她的名声了。”
“公主竟然......”未未吃惊不已,掐住怡王的手臂紧接着问,“皇上为何来了却不入殿见公主?”在未未看来皇帝分明是冲着观风行殿来的,但却推说是路过,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怡王被未未的指甲掐得生疼,抽出手臂道揉着淤青道,“父皇佯装发怒冲着皇姐来,但他不会真的闯入殿内和皇姐当面对峙。因为他清楚这很可能就是造谣,若是造谣的话不若停留在殿外。宫内的消息并不是密不透风的,譬如父皇身边带着的太监,譬如那些侍卫,哪一个不是可以用银子砸出一道口子?本王敢断言,不到明日天璇公主秽乱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