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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八年,陽春三月,战争的烽烟再次点燃,宿敌武田氏和德川氏又展开了大战。
家康和胜赖都绞尽脑汁,企图保持战略优势。胜赖频频联络越后的上杉景胜,家康则一方面让北条氏政出兵豆骏,一方面谋求和远在奥州的伊达氏结盟。
此前一年,德川和武田都把重兵投入高天神城,均欲在此展开决战。
对家康而言,胜赖手中的高天神城以及小山城、相良等地的军事堡垒,乃影响远江战略的关键所在。这些军事要塞曾经一度掌握在家康的手里,可是,天正二年六月十七又被胜赖夺回,这也是胜赖在此地的支撑点。从那以后的六年间,家康一直虎视眈眈,等待重新夺回的时机。
当然,对于胜赖来说,高天神城自是意义非凡。这座曾经连父亲都攻克不下的城池,却被胜赖攻陷,成了他振奋军心,向信长和家康显示武力的得意手笔。高天神城若被家康夺去,那么,不仅远江一藩将置于家康的觊觎之下,就连骏河都会立刻受到威胁。
因此,虽然从天正八年的三月起,家康就不断地在城池四周构筑工事,可是,到了同年秋天,处于家康层层包围之中的城池还是掌握在胜赖的手中。
天正二年,胜赖强攻此城的时候,由于德川方没有等到信长的援军,加上城内大将小笠原长忠的投降,终于被攻陷。而这次,却轮到武田氏的人马在这里心急如焚地等待援军了。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与北条氏政结盟的家康在战略上都处于优势,因此,家康在此投下重兵,发动进攻。这样一来,一方面伊豆和骏河受到北条的威胁,另一方面家康又重兵围攻高天神城,胜赖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座两军激烈争夺的城池下面,有一个地牢,地牢里关押着唯一一位六年前誓死不降武田氏的三河武士,这名武士至今仍然坚强地活着,名大河内源三郎政局。
六年里,城池的守将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都说尽甜言蜜语劝他投降,已不下几十次,甚至近百次,可是这位武士都义正词严,凛然拒绝:“我家主公家康乃当世无双的英雄豪杰,他说必定来高天神城搭救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岂可投降尔辈!”
每次,劝降者中既有被感动者,又有勃然大怒、严刑拷问、毒打者。
六年的囚禁生涯,他睡在时不时渗水的石板床上,脚踝以下全都腐烂、枯萎了,可是依然保持着昂扬的斗志。“我家主公还没有来吗?”
高天神城建高约七百余尺,在高天神山之上,城池位于后世静冈挂川之南,距海八里,是一个四周被层峦叠嶂所包围的军事重镇。此时已经是秋风萧瑟的季节,关在地牢中的大河内源三郎,近来也似乎时时听到秋风中夹杂着一阵阵喊杀声。“难道是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
地牢位于城北一隅。从地面下来,有一段二十多尺的石阶,已经破烂不堪,留了一个很高的换气窗,这是唯一能和外界联系的地方。通过这个窗户,源三郎才能微微地感受到一丝季节的信息。有时躁动的蝉鸣从远方传来,有时雨雪交加、狂风呼啸,各种各样的季节变化都会通过这个小小窗户来拜望源三郎。
虽然数字可能不太准确,但屈指算来,源三郎大概已经在此迎来六个寒冷的冬天了。六年里,他任凭毛发疯狂生长,衣衫也曾经换过六次,可是,已经没有一件能看出原来的样子。外边的人进来看了,必会以为他乃野兽。牢卒每天只送一次饭,三个小小的饭团子、水,外加一点咸菜、一点盐巴,或是一碗稀粥。
源三郎觉得,这些就已足够,三河武士的坚强意志早就习惯了这些。什么投降啊屈服啊,他生来就讨厌。“如果那是人的喊声,一定是主公来攻打这座城池了……”
最近似乎有形形色色的人进了这座城。源三郎从牢卒那里打听来的大将的名字就不下五人。冈部丹波守、相木市兵卫、三浦右近太夫、森川备前、朝比奈弥六郎、小笠原彦三郎、栗田彦兵卫等大将,都是从远江到骏河一带赫赫有名的猛将。这些人恐是由于高天神城受到家康的猛烈攻击,赶到这里决一死战的。
每天大约在午后前来送饭的牢卒,今天似乎晚了许久。啊,天又要黑了。正想着,牢卒来了。这名牢卒的名字似是叫作藏,是一个年过半百、多嘴多舌的人,每次前来,都要说够话才回去。作藏提着昏暗的灯笼,摸索着来到牢房的窗前,“喂,囚犯,吃饭了。”
“喂,作藏。”源三郎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叫住了他。
“何事?我今天忙得很。”
“再忙也得讲一点甲斐的故事啊。是不是我主公正在攻城啊?”
听了源三郎的话,牢卒有些惊诧,退回来小声问道:“你是怎生知道的?”
源三郎默默地点点头,“我就算身在这里,眼睛也能看到外面。这次的战争,我们主公必然胜利。”
“绝不会有那样的事。”牢卒慌忙打断源三郎的话,旋又放低了声音,“万一城池陷落了,看在你我老交情的份上,你要拉我老头子一把。”
源三郎爽快地点点头,“当然,你是我的老友了。”
“你这么一说,我怪不好意思,以前没有用心地照料你。”
“不,你对我已经够热情了。哎,我说,我家主公今天是不是快要攻进来了,你有没有听说是哪些大将?”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上边不让说。”
“哦,那我就不问了。如果问了,你可就麻烦了。”源三郎觉得既然自己都那么坚决,决不投降,便也不强求别人。
可是牢卒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我又忍不住想告诉你。给你说说吧。我听说,今天攻到附近来的大将叫大久保平助,使槍的,可厉害了。”
“哦,是吗?连大久保平助都来了,果然是一场大战。”
“还有呢,这是秘密。今天,冈部带刀和名仓源太郎两位首领在牢房上面吵起来了。”
“哦,两个人吵什么?”
“名仓说,无论怎么说,德川方面骁勇善战。这一带的小麦和水稻全被士兵们割光了,老百姓的口粮每天都是限额供应,没有一个人会帮助武田一方的,所以,武田必败,趁早弃城逃跑为妙。冈部带刀则反驳说,如果弃城,那才会被敌军四处追杀,全军覆没。总大将胜赖公肯定会带领救兵前来支援,因此,一定要坚守到他来救援为止。另一个则反驳道,胜赖公正在和小田原对阵,不会来了……总之,两个人吵得很厉害。”
大河内源三郎听后,心里一阵窃笑,道:“哦,那么,胜负不久就会决出了。胜赖公现在究竟在哪里?”
“胜赖公在伊豆……”还没有说完,作藏出了一身冷汗,狠狠地拧了一下嘴巴,“你真是个混账!怎么什么事都问!这些事怎么能对外人说呢?”
“哦,是我的不对。那么,战斗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
“三月份开始的,拖到现在,真讨厌!你知不知道哪里不打仗?”
“三月……那我可不知道。如果是从三月就已开始,那我早就该好好地坐起来,为主公的胜利祈祷才是。哎呀,主公,这些我都不知道,请原谅。”
源三郎支起他那腐烂的双腿,想坐起来,突然从上面的入口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吓了一跳,而牢卒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正要慌慌张张跑向出口,又被进来的人挤到了窗户前面。
“把灯点上!”来人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大将模样的人,带了四五个随从。随从点上了带来的三根大蜡烛。地牢里一下子亮如白昼,只见那男子走近窗子,往里观看。“你就是大河内源三郎吗?”
源三郎一下子把萎缩的双腿伸到前面。如同变了个人似的,他厉声反问道:“你是何人?”
“果然很有骨气啊,我乃名仓源太郎。源太郎和源三郎……亲兄弟一样的名字啊。”
“住口!”源三郎哆嗦着湿漉漉的身体,怒斥道,“名宇虽然相似,根性却有天壤之别。你总想着弃城逃跑,苟且偷生,而我即使在这里待几十年,也不会屈服。你这种贪生怕死的东西,不说我也知你来这里的目的。不要白费口舌了,赶紧滚开!”
源太郎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仍然皮笑肉不笑,又一次把脸贴到窗户格子上,瞅着源三郎。“尽管你是敌非友,可我仍对你很是钦佩,真想把你刚才的话说给家康听听啊。”
“再说一遍,我是不会回答你的。”
“好啊,不高兴,你可以不说话。可得听好了。正如你所预料,德川果然来夺取这座城了,城池与外界的联络也早已被切断三个月。这么一说,你大概也会明白,暂不考虑援军的到来,我们目前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与城池共存亡,浴血奋战到底;二是打开城门,伺日决战。因此,我们的意见存在很大分歧,反对开城者说,即使开了城门也会被赶尽杀绝,还不如血战到底。”
牢里的大河内源三郎眼睛微闭,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也不用掩饰,跟你直说了吧。我就想起了你这人还在牢里。虽说如此,德川那边还不知你仍然活着,一定以为你早就死了……既然你好不容易活到今天,我想派你到家康的大营出使,肯是不肯?我早就听说你步行艰难,便特意为你准备了轿子。你去家康的营帐,城已经打开了,只有北面山谷的通路空着。这样,双方避免的伤亡就不下千人,这就是我的想法。”
“……”
“怎么样,如果我方誓死决战,德川的损失也不会少,你会立一个大功,你好好考虑一下。”这时,名仓源太郎突然发现源三郎早已打着轻微的鼾声睡着了,“哼,连听都不听啊?果然是个老顽固。”源三郎仍然在打着呼噜,这不禁令名仓源太郎咂舌。“牢卒,打开牢门。”
“是……是,不知大人打开牢门做什么?”
“做什么?这是你这个老东西该问的事吗?赶紧打开,少啰嗦!”
牢卒叹了一口气,把钥匙伸到锁眼里。他知道,牢门打开的时候,就是要对大河源三郎进行严刑拷打。他轻轻地唤了源三郎一声:“犯人,喂,犯人,快醒醒,醒醒。”
名仓源太郎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让两名随从先进去。接着,随从一人端着烛台,另一人手里攥着刀跟了进来。
“把他叫起来!”名仓示意随从。只见随从一把抽出刀来,压在犯人的脸上。
“起来!”
“吵死了!”
“这厮在假睡。”名仓点了点头。“不用回答了……这么说,我只好除掉你了。你的旧主好不容易前来救你,你却连他的面都没见上就死去了,难道不觉后悔?”
被他这么一说,源三郎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你不要再啰嗦了,我和我家主公心心相通。三河武士既出口,就决不会改口。要杀要剐请便。老子要是怕死,能忍耐六年吗?”
“好,给我斩了!”名仓的自尊心好像深受伤害,“哼!我可不会白白地就让你这么死了。在杀你之前,我倒要看看口吐狂言的三河武士,忍耐力到底有多强。喂,把他的衣服撕开。”
“是。”随从答应一声,刀刃朝外,把刀伸到源三郎的衣服底下。哧的一声,衣服被割为两半,滑落到地,源三郎那脏得像朽木一样的肌肤裸露出来。
“冷吗?给他背上倒些热烛油,让他暖和暖和。”
“是。”另一个随从把烛台歪倒,往源三郎的头上倒炽热的烛油。蜡油滴滴答答地从他头上滴到背上,立刻凝固了。源三郎依然微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天空,连一个哆嗦都不打。大概是他的肉体已经干枯,或早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