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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手乱画出来的酒铺里的酒客,对着盛有寡酒的小酒杯大发牢骚,在一起蹙眉低语。除了家什和武器,任何东西都显得不景气;但是,刀具商的刀斧刃利锋亮,铁匠的锤子结实沉重,枪械匠的枪杆杀气腾腾。拐角的石头路面,到处是泥坑水洼,根本没有人行便道,都是径直对着各家门口。流水沟为了弥补这种不便,直通到街心——不过是在它真流水的时候,这得是暴雨过后,此时它就像莫名其妙地抽起风来似地,一股一股涌进各家屋子里。从条条长街的一头到另外一头,每隔很远,有一盏粗陋的街灯,用绳子和滑轮吊着;到了晚上,点灯的人把这些灯放下,点着,再把它们吊上去,一束微弱的灯光就在头上半死不活地摇来晃去,仿佛是在海上。它们确实是在海上,而那只船和全体船员正面临风暴的危险。
那一带这些褴褛憔悴的吓鸟草人无精打采、饥饿难挨,看着点灯的人已经看了那么长时间,总有一天他们会看着看着想起了要改进他的点灯方法,用那些绳子和滑车把许多人吊起来,好把他们那暗无天日的生活照亮。但是现在这一天还没有到。每一阵掠过法兰西的风虽然把这些草人的破衣烂衫吹得翻飞抖动,也是枉然,因为歌喉宛转、羽毛丰美的鸟儿并不听从警戒和教训。
这家酒铺设在街拐角上。外表比大多数别家酒铺都像样,等级也高些,酒铺老板早就站在门外,穿着黄背心,绿马裤,看着大家争先恐后争着喝那些洒出来的酒。“这不是我的事儿,”他最后耸了耸肩膀说。“这是市场的人弄的。让他们再送一桶来。”
他的目光突然碰上了正在那儿涂写戏语的那个爱开玩笑的大汉,就隔着马路叫他:
“喂,我说加斯帕,你在那儿干吗?”
那家伙意味深长地指着他的玩笑话,像他们那一伙人常有的那样。玩笑没开到点子上,而且彻底失败了,这也像他们那一伙人开玩笑常有的那样。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打算进疯人院?”酒铺老板说着,穿过了马路,特意抓起一把泥糊在这个开玩笑写下的字上,把它涂掉。“你干吗在当街写字?难道——你告诉我——难道就没有别的地方好写这种字了?”
他在这样规劝当中,用那只干净的手在爱开玩笑的人心口上点了点(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爱开玩笑的人用自己的手拍了拍这只手,轻轻巧巧地往上一跳,用一个滑稽的舞蹈动作落了下来,就把一只染脏了的鞋从脚上甩到手里,伸了出来。在那种情况下,看得出来此人特别会开恶作剧式的玩笑,但还不能算是凶狠恶劣的玩笑。
“穿上,穿上,”那一位说。“打酒,打酒,就在那儿喝干。”他这样劝说着,把自己的脏手在爱开玩笑的人穿的那样一件上衣上擦干净。他完全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这手是由于这个人的缘故才弄脏的;后来他又穿过马路,进入酒铺。
这位酒铺老板三十来岁,是个粗脖子、雄赳赳的汉子,而且似乎脾气火暴,因为尽管严寒刺骨,他还没穿上装,而只在肩膀上搭着一件。他的衬衫袖子也往上卷着,褐色的胳臂光到胳膊肘。他头上除了满头浓密鬈曲的黑色短发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他的肤色、眼珠等无一不是深颜色的,眼睛长得很好,两眼距离宽窄合适,整个看来性格不错,但也并不饶人;很显然,这是一个刚强果断、目标坚定的人;一个你在两边都是深渊的羊肠小道向下冲跑之时,最好不要与他狭路相逢的人,因为无论什么也不会让这个人回头。
他走进铺子里的时候,他妻子德发日太太正坐在柜台里面。德发日太太是个粗壮妇人,年龄和他相仿。她眼神警觉,看上去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一只大手上沉甸甸地套着指环,表情稳重,面相坚定,举止沉着。德发日太太身上有这么一种特点,让人可以依此断定,由她掌管的任何一笔账目都往往是不会出错,使她自己吃亏的。德发日太太对寒冷很为敏感,裹着毛皮衣服,还用一大块鲜艳的披肩围着头颈,不过还不至于把她的一对大耳环遮住。她的毛线活就在眼前,但是她把它放下了,拿着一根牙签剔牙。德发日太太用左手支着右胳膊肘这么干着,她的夫主走进来的时候,她只轻轻干咳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一声咳嗽,连带牙签上方她那界线分明的浓眉微微向上挑了挑,就暗示了她丈夫得好好在铺子里的酒客中间察看一番,因为就在他过马路的时候,有新客进来了。
酒铺老板于是用眼睛四处打量,最后眼光停留在一位年长的先生和一位年轻小姐的身上,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酒铺里还有其他人:两个在打扑克牌;两个在玩多米诺骨牌;三个站在柜台旁边,一点一点地呷着那一点点酒。他走到柜台后面的时候,注意到那位年长的先生对那位年轻小姐用眼睛示意,“这就是咱们要找的人”。
“你们他妈的跑到那个地方干嘛?(4)”德发日先生自言自语道,“我可不认识你们。”
可是他假装不去注意这两个生客,一心和柜台那儿喝酒的一伙三位酒客攀谈。
“怎么样,雅克(5)?”三人当中的一个问德发日先生。“洒了的酒都吞下去了吗?”
“一滴不剩,雅克。”德发日先生回答。
等到这样互称教名完毕,德发日太太用牙签剔着牙,轻轻干咳了一声,又微微挑了挑眉毛。
“这些可怜虫,”三人当中的另一个对德发日先生说,“除了黑面包和死之外,还真不常尝到酒味儿或别的什么味呢。是吧,雅克?”
“是这么回事,雅克。”德发日先生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