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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悦君从前最不喜的便是冬天,大约是自小风餐露宿挨饿受冻的缘故。幼年的记忆不深刻,他早已不记得自己为何孤苦伶仃一个人,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闵,会读书识字。
那年冬天,他被清蓉救回山上后,再也没挨过冻。清蓉看他弱不禁风,长年脚寒,一到冬天便在他屋里早早摆上火盆,还买了几只手炉塞在他被子里暖床。
闵悦君起初不习惯穿鞋,总赤脚在地上走,清蓉见一次骂一次,有时看他无知无觉,骂完便命他坐下,捧起他的脚慢慢捂。闵悦君低着头不说话,清蓉便继续骂,骂到口干舌燥了,闵悦君依旧是那副不言不语的模样,清蓉便没了脾气,好言好语地劝:“天气这么冷,你总光着脚,不冷么?”
闵悦君淡淡回道:“习惯了。”
清蓉一口气没提上来,真想把手里的脚丫狠狠掐上一顿,可捂了半天没捂热,闵悦君的脚还是又瘦又凉,他便不忍心,只能说:“不喜欢穿鞋?你师叔那里还有几双厚棉袜,我回头拿来给你,你穿着在地上走,也比光着脚好些。”
闵悦君看他是真的动怒,便乖乖应了。
即使如此,后来几年他若偶然赤着脚在屋里走又被清蓉瞧见了,照例是一顿大骂,当然,清蓉那个心软的性子,骂归骂,还是没出息地给他捂脚。
闵悦君早看透了他师傅那个嘴硬心软的本性,被他骂着,也笑吟吟地不说话。
清蓉一看他笑,一肚子火气便撒不出来,只能色厉内荏地警告他:“再不听话师傅罚你面壁!”
闵悦君点头称是,可心里却在翻白眼,清蓉天天被师傅师兄罚面壁,知道面壁多无趣,才不舍得让自己徒弟遭罪。
后来闵悦君长大了,身体结实,喝药练功攒下红润面皮,即使赤脚在雪地里站着也不会受寒,清蓉便再也没管过他。反倒是清蓉那些年修习鬼道,又疏于练功,体质越来越阴寒,到了冬天,整个青莲观的人数清蓉裹得最严实,屋里搭两个火盆都嫌冷。故而闵悦君后来虽然自己不冷,却总习惯随身带一件厚厚的披风放在乾坤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大抵清蓉冬天太乖觉,出门都披着厚厚的披风,观中长辈向来疼他,看他笑嘻嘻地裹着披风犯贫,又气又笑,终究是没与他计较下山喝酒的事。
那时候闵悦君性子刚被清蓉养得不那么孤僻,却也仅仅是略合群了一点,与其他师兄弟们勾肩搭背呼朋引伴的情谊仍有差别。他天生性子冷,私下里,总是很羡慕执意真人与诸位师伯对清蓉的宠爱,清蓉嘴皮子溜,整日笑嘻嘻,张扬跳脱,青莲观上下都很喜欢他,即使是年幼的弟子们,也对这位小师叔格外喜爱——因清蓉没长辈架子,还总与他们凑一堆插科打诨,被罚时也不狡辩,陪他们一起面壁挨打。
整个青莲观,个个都宠着清蓉,简直要将他宠上天去。
闵悦君那时便觉得不好,他见过许多家中骄纵的孩子惹出滔天大祸,清蓉这张扬肆意的性子平时看着讨喜,长此以往却是要惹出祸端。其实师伯们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就像那些家长,明知道太惯着孩子不好,可这孩子是自己宠大的,一言一行自带闪光,好的越发好,坏的也似乎没那么坏,他们总会对自己说:这孩子虽有些不服管教,可性子是好的,出不了什么大事。
闵悦君不敢去说长辈们的不是,便冷下脸去管教清蓉。
清蓉一开始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他向来宠闵悦君,所以见徒弟生气了,他便收敛些,好言好语哄几句,日子长了,他忽然发现自己与闵悦君对调了,闵悦君敢对他冷眉冷眼,自己偏偏忍不住做低伏小,好似多了个严厉的师长。清蓉有时也委屈,可闵悦君次次在理,他在闵悦君面前没有无理取闹的份,难得碰上徒弟找他撒娇,他便似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开心得不得了。
久而久之,闵悦君摸清他所有命门,对付他越发得心应手。
清蓉神经粗,也不觉得被徒弟管着有什么不对,观中长辈亦觉得有人管着他是好事,屡屡在一旁看热闹,有时还向闵悦君打趣:“悦君,你师傅又跑下山喝酒去了,你快去将他抓回来,罚他去祖师祠堂跪个两三天。”
闵悦君自然是舍不得的。
他最多将清蓉抓回去,放在自己眼跟前,逼着他老实陪着他看书练功。
清蓉想躲,他便说清蓉这师傅当得好生惬意,连自己弟子都不肯教。清蓉只好苦哈哈地陪着他,时不时指点一二,勉强做一做师傅的样子。
一年四季,春夏秋皆是如此,只有到了冬天,清蓉持宠行凶,闵悦君心疼他,与师伯们一起将他这个没出息的师傅宠上天。
闵悦君也是许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没那么厌恶冬天了。
记忆里最柔软温暖的部分都发生在冬天,令他对这个季节又爱又恨。
若说清蓉是青莲观大劫的罪魁祸首,闵悦君其实心底是不赞同的。分明是他们所有人将清蓉宠成这个样子,他这个嘴硬心软的师傅,纵有千般不是,对同门、对弟子、对师长却是很爱护的,甚至爱护到有些没原则的地步。
闵悦君心里知道,自己这偏执又孤傲的性子,何尝不是清蓉纵出来的?
青莲观就是这么奇怪,师傅纵着弟子,师兄宠着师弟,没大没小,无法无天。
业果轮回,苦乐自尝。
清蓉下山后,闵悦君骤失所护,有种被彻底抛弃的失落感。虽然观中其他长辈依然待他很好,可他们与清蓉不同——清蓉是他师傅,是将他捧在心尖上疼爱纵容的师傅,虽然总惹他生气,可清蓉待他最好,同他笑闹,好脾气地任他撒娇,闵悦君甚至怀疑,若有一天他犯下大错,清蓉也是会原谅他的。
可这样的清蓉走了,抛下他,再也没回来。
闵悦君等了他三年,盼他这个心软得出奇的师傅肯念着山上还有他这个弟子,早日回来看看。
可清蓉竟然没回来。
原来他那个肯在冬天跪在地上为他捂脚的师傅,也是可以很绝情的。
清蓉是他的心魔。
闵悦君在那三年中,无比清晰地认清了这一点。
杀清蓉的时候,他是入了魔,可心中也是畅快的。大约心魔至深已成瘾,他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将那个只懂得疼他的师傅闭上绝路,他将清蓉抛在乱葬岗,血腥味引来饥饿的野狗,他眼睁睁看着清蓉的尸首变成破碎的白骨——他那时以为自己是要死的。
他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了青莲观,以为自己要为满门陪葬——可清蓉竟然为他搏下一条命,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在他茫然不知的时候,在他以为耳边的那句“我随你回去”是场梦的时候。
原来清蓉曾经说过,要随他回去的。
闵悦君茫然无措,只觉得这一切都是清蓉给他的惩罚。他夜不能寐,再也不能做梦,只能痛苦又孤寂地活着,天下之大,他终究只剩一个人。痛到极致时,他便为清蓉招魂,可心里知道,清蓉早被他撕碎,魂飞魄散,哪有魂魄可招——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他想着这样也好,耗到天地老死,自己也湮灭于人间,最差不过是成了老不死,成为别人眼里的仙人,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
他将清蓉藏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孤身一人时便将记忆里的片段拿出来温习,记忆有多暖,心便有多寒。他知道自己有病,心魔从未消失,可他已心寒入骨,无药可医。
他以为自己一生便这样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带弟子下山历练,却再遇清蓉。
清蓉躲得快,似乎不想见他。
可是啊,闵悦君追上去时浑身都在发抖,仿佛绝症遇良医,纵然终将身死,却心怀大慰。他心底有一万种方法逼清蓉回去,威逼利诱,撒娇耍赖,即使是只鬼,即使清蓉恨他入骨,他也要带回去。
他对禾棠说过,清蓉是他的药,不可愈,却可镇痛。
相杀又如何,他终究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