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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是被严令禁止进入的地方,青莲观弟子不敢进去,被云苍吩咐着各自散开了。他也有事要忙,看了眼跟着走的几只鬼,犹豫片刻,喊住了杨锦书:“杨公子留步。”
他见杨锦书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对他的印象要好些。
杨锦书停下来,回头问:“道长有事?”
云苍道:“掌门近来受了伤,身体不大好,劳烦诸位帮忙看顾一二,不要让他在地牢中肆意妄为。”
禾棠啧了一声:“肆意妄为是个微妙的词,你是想让我们保护他呢?还是想让我们帮忙拉架?”
杨锦书示意他少说话,对云苍道:“闵道长救了我朋友,我们不会让他有事的。”
云苍点点头:“我留几个弟子在外候着,若是有事,劳公子告知。”
“好。”
“多谢。”
云苍告退。
杨锦书轻点禾棠的鼻子:“这里毕竟是修道人的地盘,你莫要嘴上惹事。”
禾棠捂住嘴,不敢说话了。
一起进了地牢,他们一眼便看到空中悬着的红色怪石。闵悦君将神棍的魂魄定在半空,红色怪石散出无数血色丝线一般的光,将神棍紧紧围绕。
施天宁抬头望了望这个简陋的山洞,轻声道:“这里怎么像个修鬼道的地方?”
菀娘也说:“此处阴气极盛,非寻常修道之所。那怪石不知是什么法宝,竟让我觉得通体舒泰。”
“我也是。”施天宁点头,“若不是亲眼看到这里是一出山洞,我还以为是什么千年坟墓。”
杨锦书盯着那红色怪石看了许久,面露忧色:“闵道长,这怪石……可是冥界之物?”
闵悦君转头看着他,点头道:“是。”
杨锦书大吃一惊:“你从何处得来?”
“与你何干?”
杨锦书皱着眉头,颇为着急:“闵道长,你是红尘中人,*凡胎,怎么敢在这里养一尊冥界法器?这可是要折寿的!”
禾棠扯了扯杨锦书的袖子:“锦书,他不会折寿的。”
“为何?”
“他说,他不会死。”
“……”杨锦书不信,“不会死?”
禾棠点头:“嗯,他自己说的。”
奇怪的是,杨锦书听了这话并没有露出任何羡慕的表情,虽然惊讶,那惊讶中却多了几分悲悯。
禾棠有些不安,扯了扯他的袖子:“怎么?不好么?”
“人生短暂,岂能长生?”杨锦书叹息,“闵道长若真的不会死,恐怕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闵悦君闻言,微微动了动嘴角,漫声道:“人人求长生,唯我求一死。说出来是不是很可笑?”
杨锦书问:“闵道长,这段时间你与青荣道长之间诸多争执,我等看客一头雾水,若是不嫌麻烦,可否为我们解惑?”
闵悦君垂眸看了眼神魂游离亟待镇魂的神棍,思考片刻,点头道:“可以。”
禾棠顿时来了兴致,准备听一出跌宕起伏的狗血大戏,不料闵悦君短短几段话便说尽了前因后果,回忆虽短,却触目惊心。
他幼时家破人亡,独自一人在世上颠沛流离,经常挨饿受伤,有一次,他被一群纨绔子弟欺负,打成重伤,慌乱之下逃入山中,昏迷不醒,被彼时回山路过的清蓉道长所救,带到青莲观细心救治,并收他为徒。
然清蓉天性不羁,虽是掌门最看中的得意弟子,受尽同门宠爱,却轻于修道,眷恋红尘。他精通法术,于五行八卦亦有天赋,闲来无事便跑去山下为人测字算命,换一二酒钱,去山下的酒馆喝酒听曲。他算命算得准,却又不要重金。若是喜事,酒钱便可多上几文,算客人打赏,可若算出大凶,便会招来客人的暴怒辱骂,甚至会在大凶应验后前来找他算账——因为清蓉只测吉凶,却不会教客人如何避灾躲祸。
世上哪有这样的算命先生?于是清蓉总被人寻仇,总被人追着打,甚至有人扬言要拿他这江湖术士杀了解恨。
清蓉仗着自己法力高,嬉笑怒骂,对这些威胁不以为意,早掌握了上百种逃跑技巧,越来越像个江湖术士。青莲观的掌门对这个小徒弟很是无奈,清蓉的师兄们也总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于是劝着劝着也不管了,由着他胡闹。
那时候闵悦君还小,整日见不到自己的师傅,他被清蓉丢给其他师兄学本领,几年下来,他连简单的测字都学不会,御剑、写符、招魂、捉鬼却比其他同门更加精通。清蓉也教他法术,闵悦君学得最认真,勤学勤练,十八岁时便比清蓉本人更加运用自如。
他一心想护着清蓉,可清蓉劣迹渐多,终于引起掌门不满。清蓉与掌门大吵一架,怒而出走,离开了青莲观。
那时观中众人只以为他又像平日一样闹脾气,去山下喝几坛酒便会回来笑嘻嘻地与大家玩闹。
可是清蓉再也没回来。
闵悦君在山中等了他一年,等来的是不断上山寻仇的江湖中人。
他为清蓉挡住了这些人,心里想着,他还用青莲观的名义闯荡江湖,应当还是对这个小门派有所留恋的。怀着这一点希望,他又等了两年。
清蓉依旧没回来,上山寻仇的人却越来越凶残了。
不止是人,还有厉鬼。
闵悦君在那三年里,修为大增,一跃成为青莲观最厉害的弟子。
掌门终于在第三年的夏天仙逝,青莲观一片惨淡。闵悦君想,掌门是清蓉的师傅,他应当不想错过这场祭奠,于是下山寻了半月,没寻到人。
师伯们待他一如当初,关怀备至,倾囊相授,但眸中忧色日益增多。
他二十二岁那年,师伯们命他下山修行。闵悦君心里记挂着他的师傅,一边修行一边寻找清蓉的踪迹。就这样找了一年,他捉了许多鬼,攒了许多功德,终于找到了。他求清蓉回去,却被清蓉视而不见,再次撇下他离开。
闵悦君还欲再追,却收到观中灵鸽传信,急召他回去。
闵悦君入青莲观十年,从未见过观中使用灵鸽传信,心知出了大事。他追上清蓉,将情况告诉他,清蓉却以为他是在使技骗他回去,不以为然。
闵悦君从未对他如此失望,记忆中那个爱护他、与同门嬉笑的师傅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即使他平时总对清蓉发脾气,却是希望他能收敛一些,保护好自己,只有那一次,他与清蓉大吵一架,愤而离开。
他回了青莲观,入眼却是满目疮痍。
他的师兄弟、他的师伯们,被人杀死了,死得极其凄惨。他的师伯们挡在山门前,与人缠斗,法术用尽,修为尽失,力竭而死,总要拉着他比御剑飞行的师兄们浑身是伤地倒在院子里,院子里还残留着法阵焚烧的痕迹,而平日里只懂得养鸡鸭种萝卜写符纸的小师弟们横死观中,有几个小师弟怀里还紧紧抱着染着血迹的小兔子。
他的师伯们竭力想护着观中弟子,然而护不住。
本就人丁不兴的青莲观,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闵悦君在青莲观的山门施了一道法阵——平生镜,法阵犹如一道镜子,折射出青莲观三个月内发生过的所有事。
他看着自己的同门像往常一样嬉笑着养着小动物,打闹着要去摘桃子,背对着师伯们吐舌头,日子过得与过去十年并无不同。可是渐渐地,青莲观中加强了戒备,师伯们命年轻弟子下山修行,弟子们察觉不对,不肯下山。一群陌生人闯入山中,与师伯们争吵,双方对峙不久,对方忽然大开杀戒。
青莲观与世隔绝,人心淳朴,从未遇过如此凶残之人。对方有备而来,师伯们力有不逮,终究遭遇一场大劫……
闵悦君一个人为所有逝去的同门安葬,他辟了万骨窟,亲手将同门一个个埋葬,没用法术,用手挖坑,鲜血淋漓——如他那些逝去的同门。
他去为同门报仇,得知对方真正要找的人其实是清蓉。
手刃仇人,血债血偿。然后他找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的师傅——那时他已经杀红了眼,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谁。清蓉法术高深,屡次躲过,终于还是在杨家后山被他重新追到。
他杀了清蓉,恨意太深,惟愿他尸身不复,魂飞魄散。
他拖着一身伤回了青莲观,重新整治山门,学着老掌门收留孤儿,教他们法术,教他们养鸡种菜,教他们捉鬼救人,一步步将青莲观重新建立起来。山中拮据,他便下山去为别人捉鬼,赚了钱就带回去养整个门派的人。
明月君的名气越来越响,弟子们逐渐出师,可以下山捉鬼捉妖了,便随着他一同下山历练……
听完了他的描述,禾棠已经惊得合不拢嘴:“这……这何止是狗血啊,这……这是真的深仇大恨啊!”
他一脸复杂地看着闵悦君,原以为这个满嘴嘲讽冷言冷语的臭道士一定是心理扭曲变态,听完他说的,禾棠依然觉得他心理扭曲变态,可也觉得他十分可怜。
“那……那你为什么不会死?”
闵悦君微微侧首,脸上表情极其漠然,仿佛回忆中的大悲大喜已经与他毫不相干。他语气平淡道:“我那时候想杀他,他却以为我走火入魔,拼了命想救我。我不知道他哪里学的邪术,竟将我变成一个不会死的人。”
禾棠弱弱地表示:“我觉得你俩的沟通有问题……”
杨锦书点头:“很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