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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跟前儿,来人从马上一跃而下,把鞭子劈头扔向那钦,“你算哪个?带着咱们小主子跑了这么远,可有跟大将军和夫人请了示下?”
那钦抬手接了,笑笑放在身边。
雅予赶紧跪起身行礼。此人是大将军夫人的亲妹妹,名唤诺珠。模样与她姐姐长得很像,丰丰润润的鹅蛋脸嵌着两个圆圆的酒窝,一双略向下撇的杏仁眼总是睁得很大,黑亮逼人;圆鼻小口甚是耐看,只是鼻梁稍塌,整个脸庞便显得有些平扁。听说早年成过亲,殁了夫君回到娘家,却是夫人二字不许叫,只让称“大姑娘”。不过穿衣打扮再非女孩儿装束,衣袍颜色搭配起来也随心所欲,全不顾着强眼吃色,极是鲜艳,却因着身材高挑,长腿细腰,抹去了宽肩的缺处,偏偏生出一股中原女人难有的泼辣风采。
诺珠笑着冲雅予摆摆手,坐在了英格与那钦之间,雅予并未回坐,从毡毯上的暖桶中取了银茶壶与人们斟茶。
“小姨,你怎的来了?”
“臭丫头!”诺珠拧了一把英格的腮,“早起不来给我磕头怎的倒自己玩儿去了?”
“昨儿就跟五叔合计好了,今儿日头落了山才去讨寿酒呢!五叔,可是不是?”
“是啊。”那钦边应着边帮着雅予在奶茶碟上分着小勺。
“呵,那我这寿星岂非要落一整日的单儿了?”
“可不!” 英格乐得咯咯的。
听他们说笑雅予这才明白,原来今儿是大姑娘的生辰。难怪刚才瞧着哪里不对,这素日风风火火的人竟是涂了胭脂呢。头箍上缀的珠链也比平日多了许多,从两鬓垂下,端端遮去了半个脸庞,格外隆重,显是精心打扮过。这便又悄悄抬头瞥过一眼,玉面朱唇,墨眉漆眼,处处描画都重,若是搁给旁人定是成了小鬼儿模样,搁在她,却是张扬得神采奕奕。一时觉着好,便趁着递茶多看了两眼。
诺珠接过茶碗用小勺搅了搅,“哑鱼,你说这两个该打不该打?”
雅予只管瞧人家好看没及应,竟是顺了话点点头。
“哎呀!你可舍得!”英格越闹开了,小巴掌毫不客气地噼噼啪啪落在雅予身上。
这般玩闹雅予哪里招架得住,直把脸窘了个通红也不敢还手,那钦笑着遮拦开拉了她坐下,手指着诺珠道,“今儿晚上饶不了你。”
诺珠只管笑,这丫头皮儿这么薄,每次逗她都是这么容易上手,又怨得谁呢?抿了口茶,这才转了话,“我还当老六跟你们在一处,他人呢?”
那钦看了雅予一眼,见她低着头拨弄茶勺似是根本没听着,便放了心随意道,“昨儿夜里就回去了。”
“连夜走的?何事这么当紧?”
“没什么事,就是惦记他营里。”
“六叔来了?” 英格惊乍,“何时来的?怎的就走了?也不来瞧瞧我?可瞧我哥去了?”
那钦没吭声,诺珠本不觉得怎样,一听连英格都没见,倒觉得诧异,“他这次来做什么?疯跑了这么一大圈?”
看雅予虽仍是低着头,却并未有任何波澜,将才的窘迫也复了颜色,那钦便如实答道,“他想带阿日善到探马营去。”
“哦?这阿日善刚来他就追了来,何时他俩有了交情?”
“什么交情,公事而已。”那钦敷衍了一句,并未细说赛罕是怕阿日善给大哥惹祸,想带到他手底下好收拾。早就写了信给三哥,谁知阿日善那厮说什么也不肯去,磨蹭了这两个月还是来了左翼大营,不得不说也是件恼人的事。
诺珠听闻也知趣地未再问,毕竟自己的夫君曾是绍布手下的得力大将,与这兄弟六人可说得是不共戴天,遂于公事自己从不多打听,只这绍布的小舅子她倒是知道得很,便说了两句不当紧的,“那起下三滥的东西,掀不得什么风浪,搁一边儿任他自己张扬着也就罢了。”
“嗯。”
“下三滥的东西?” 英格一旁听着好是纳闷儿,“五叔,他怎么下三滥?”
那钦笑笑,这腌臜话如何能说给女孩儿听。诺珠拧拧她的腮,“打听那些个做什么?横竖也不会让他见着你。”
英格扫兴地撇撇嘴,不再言语。
诺珠低头喝了口茶,看看毡毯上除了银壶再无旁物,觉着干喝无趣便问道,“哑鱼,可带什么点心了?”
“带了,我去拿。”不待雅予应,那钦已是站起身往车边去。雅予怎敢就这么坐着,也赶紧起来随了过去。
待两人离远些,英格凑过来碰碰诺珠,悄声道,“小姨,你怎的总拿哑姐姐做仆女使?她是五叔的旧识呢。”
“旧识?她才多大?我与你五叔一处这么些年,他的旧识我怎不认得?去了你六叔营里一趟就有了旧识?”
英格驳不过却也不甘心,咬了诺珠耳朵嬉皮笑脸道,“你当心招五叔烦,不理你啊。”
“嘶!作死的小丫头!” 诺珠想即刻撂了茶碗教训英格,却怕惊动了不远处那两个人,只得压了声儿恶狠狠地威胁,“小心我动鞭子。”
“哼,”英格越促狭地笑了,“敢欺负哑姐姐,五叔定饶不了你!”
“什么姐姐姐姐的,既是你五叔的旧识,不是该叫姨么?”
“姨?她才长我两岁!还有那皮儿肉嫩的,瞧着都比我小呢!”
娘儿俩就这么耳语着打嘴仗,见那两个转了回来,这才默了声儿。诺珠抿着茶,端详着这几步远的道儿还要低头与身边人柔声说话的男人。
旁人的眼他掩得住,又如何掩得她的?第一眼见他两个,诺珠就知道他是想要了这哑丫头的,却是不知为何放在了英格身边。其实她虽一心想做他的大夫人,倒从没想着要独个儿霸了他,只是这么些年习惯了他身边只有她一个,如今看着这水灵得像沾了露水的花儿一样的女孩儿,心里难免有些酸酸的、堵得不大痛快。
原本怕这小女人要倚着那俏模样驳了自己的势,少不得要争上一争,压压她的强。谁知,这丫头生的实在可怜,心肠也软,投在大将军帐下被如此看护,也总是小心翼翼,从未因着孤苦的身世在男人跟前儿多作一分贱,也从未仗着势头多攀一步。这么乖巧懂事的丫头,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也要生出些喜欢。这便弄得诺珠一时瞧着他俩心烦,一时又瞧她一个好,再也没了个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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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云飘飘悠悠聚成一大朵一大朵,雪白的云丝日头下晶莹发亮,坳口有风自顾自地吹过,拖拽不动,坠得沉甸甸的。湛蓝的天刷洗得干干净净,均匀地一色漫开,仿佛整块的玻璃玉,不破一丝纹。墨绿的草地远远地铺展去,及至尽头,与那蓝结成一条深色的弧线,将云朵罩在中间,纹丝不动地悬着。天地,只若瓶中景致……
一小片树林在浓浓墨色之间凭空冒了出来,风抚树叶,沙沙作响,轻轻拨动着这凝固的静。一两只知了闲闲地叫,一时长一时短,一时无聊便是好半天的空白。这热似不够提精神,懒懒的。
林子走成弯弯的月牙型,牙心里不见碧绿只见天蓝,一个清清凉凉的水泡子,看不透深里,阳光下安静地映着整块的云。
忽闻扑通一声,水面上搅起一池的涟漪,云丝荡漾。波纹未停,湖凹处突然从水里冒出一个雪白胖胖的娃娃,从头到脚一身的水淋淋。也不知闭眼,任凭水从头上淋下,滴滴嗒嗒,两只黑亮的大眼睛惊奇地辨着周围,活像一只窝在水面上的小落汤鸡。醒过神儿来,全不顾小胖胳膊下那撑起的两只大手,小脑袋只在水面上左右寻着,什么也不见,紧绷的小腿儿开始用力踢蹬,小眉眼惊恐,小脸一皱,那架势似就要开哭。
这时小家伙身后的水中哗啦啦作响冒出来个人,一把把小胖子转了过来,大手一抹小脸,一个小激灵,逗得赛罕哈哈大笑。这惊天动地的笑声丝毫没有吓着他,看清了人,小家伙立刻张开小胖手招呼着就要往他身上扑。赛罕不许,撑开着手臂架着那小身子像淘洗衣裳似地在水里涮了又涮,小家伙就这么在水面上一会儿跳出来,一会儿沉下去只露个小脑袋,脸上却再没了害怕的小模样,咯咯地笑着,扑腾着四蹄儿,玩得不亦乐乎。
淘洗过后,赛罕把小家伙扛上肩头,拽着那小胖手臂环了他的脖颈,浮下身绕着湖悠悠闲闲地游起来。远远看,湛蓝的湖面上只一只光溜溜的小胖娃在水上飘浮。
游过两圈,又回到原地。赛罕一手夹着小景同放在了湖边铺开的毡毯上,前后拨弄着小身子仔细查看。十个月的小东西吃得太胖,北坳口的夏天本不算热,却是在那小肥脖子、小肥胳膊、小肥腿儿的肉褶里生出一片一片的热疹子。又不能用药,没办法,赛罕只好彻底把他剥光了,除了一个小肚兜什么也不穿,也不许人抱,每日午后带出来在温凉的水里洗洗。这几日过去已是好多了,赛罕放下心来,也不给小东西擦干,这么晾着更解暑,转身重往水里去,只丢下一句, “别动啊。”
这里的水整日被太阳晒着,远不如林子里树阴下那个冰泡子来得爽快。为了那小崽子,只好暂且将就了。赛罕跃进水中,却是不敢一个猛子扎到底,快快地浮上来,生怕一眼瞧不见丢了岸边那雪白胖胖的小人儿。
畅快快地游了不过一刻,赛罕就上了岸。也不擦身子,坐下来,一把捞过毡毯上挺直着小腰板乖乖坐着的小胖子。手边是一尺宽的棉布带子足有丈把长,一头缠在小家伙胸前,顺带兜了小肚子,手伸进去试试松紧,这才系了结扣;一头挽在他自己手腕上。摆弄好了,赛罕躺下身,“行了,玩儿去吧。”
小家伙似听懂了,立刻来了精神,四蹄儿朝下,满处爬去了。
阳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明晃晃地映在眼中。赛罕眯了眼,枕了手臂,瞧着那小胖子撒开了欢儿地奔着闪亮亮的水爬了过去。一步之遥,被带子拽住,再挪不动,不待小东西挣,小身子已是开始往后滑。小东西哪肯罢休,四蹄把着地,却怎么能敌得过那往后拽的力道,就这么被拖了回来。返回来,不气馁,换个方向再往湖里爬。就这么不遗余力地四处出击,赛罕手里握着的带子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放着这只小肉风筝。
玩了一会儿,不留神小东西竟是坐了下来,赛罕抬起头,才见他竟是捧着小手忙忙活活地往嘴里塞着什么。
赛罕腾地坐起身,一把捞过来,掰开小胖手,里头竟是一只蜗牛!拖过来扣在膝盖上,在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王八犊子!什么都敢吃!”
这一巴掌好疼,小景同坐起来看着赛罕,眼睛忽闪忽闪,小嘴巴一撇,立刻噙满了泪。赛罕哪里扛得住,只好从身边的衣袍里翻找,还好有一小包奶干,掏出一小块塞到小嘴里。小嘴巴鼓鼓着立刻从下撇变成往上弯,泪却收不回去,一乐就掉了出来,染湿了长长的睫毛。赛罕抬手轻轻抹了抹,这也不知是怎么长的,原先不觉,这小东西的眼睛含了泪竟是像极了她……
奶干做得软,入口即化,小家伙一个接一个,足足吃了个饱。赛罕又拿出一大一小两个水袋子,打开盖,塞到小手里一个,两个人一起仰脖,痛痛快快地灌了一通。吃饱喝足,小胖子一副很满足的小模样。
赛罕解开那布带子,“躺下,晒晒。”小东西没听懂,只管抓了那带子起劲地挥舞着。“躺下!”赛罕抬手一点小脑门儿,小胖身子立刻往后仰,端端落在大手上。赛罕顺势也躺了下来。
爷儿两个挨着,一个大,一个小,一个长长一条,一个小小一点,一个是古铜色精壮的肌肉,一个是雪白嫩嫩的小粉团儿。好是一处生趣的景致。
小景同虽是到了歇晌的时候,可怎么肯安稳地睡,四蹄儿欢快地扑腾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
赛罕眯着眼睛认真地听,偶尔一蹙眉,抬手弹一记小脑门,“背的不对,重来,竟然敢偷工减料!”
小家伙略怔一下,重又咿咿呀呀。
不一会儿,小蹄儿慢慢不动,小声儿也没了,再一会儿,起了小小的鼾声。赛罕瞥了一眼,顺手在小肚脐上盖了肚兜,“吃了睡睡了吃,你那郡主姑姑但凡有你这半分心宽倒省事了。”
风停了,湖面也静了,纹丝不动。地连着天,天映在湖中,树立着,树倒着,所有的一切都静止……
模糊的视线中是远远的蜃景,蜃景深处虚虚晃晃是淋了冰珠儿白净的细腻,第一次,不见那火红的热……
“主人,主人!”
“嘘。”
阿木尔赶紧弯了腰,压了声儿,“主人,左翼大营来信。”
“念。”
阿木尔跪在身旁,一字一句悄声地念。这是几个月前派去左翼大营的人送来的叙报,此类信半月一次,每次到了,主人吩咐不管他在做什么都要即刻送来。
“这么说,至今阿日善还没见着她?” 听完信,赛罕懒懒问了一句。
“没有。”阿木尔又把之前几封默记在心的信回述着,“自从阿日善调去左翼大营,女眷营便加强了守卫。英格小主子身子不好,五将军更特意下令不许人轻易打扰,又嘱咐小主子除非是五将军亲自带着,否则不准出营去。”
“哦。”赛罕应了一声,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些不大痛快,“那她就不出?”
阿木尔轻轻咽了一口,知道这个她断不是指英格小主子,便回道,“鱼儿姑娘几是从不出门。”
“几是?”
“上回说五将军病了两日,鱼儿姑娘去瞧他,还被五将军给说了不该,只伺候了半日,就给送回去了。”
“伺候?” 五哥病这事赛罕倒是记得,只是当时小景同正出疹子,没顾上细问,这便又加了一句,“她自己要去伺候的?”
“说是大姑娘叫的。”
赛罕挑挑眉,嘴角一弯,这可热闹了。
“备马。”
“主人要哪里去?”
赛罕坐起身,抻抻臂膀,“闲来无事,瞧瞧大哥去。”
“是。”阿木尔又扭头瞧瞧一旁,“主人,小毛伊罕带么?”
阿木尔这一问并非不合时宜,是如今主人常一手夹着这么个小胖子到处走。吃啊喝的就不提了,有时校场练兵,底下杀声震天,校台上小东西爬来爬去,倒也灵性,那么高的校台无遮无拦竟是从未掉下来过。
赛罕闻言侧转身,看着那睡得正酣的小东西。母子连心,她该是如何惦念,必是吃不下睡不着,信报上说她安好,他如何能信?不用闭眼都能想得出那细白嫩嫩的小脸庞暗自伤心又万般不敢与人言的模样,眼中定是如此刻的湖水,漾得满满的,又不得不平平静静……
伸手捏捏小胖脸,一笑,“不带。”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