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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云家堡,原本是该去见祖母的,但在半路,秋婆婆拉住了她,笑着问:
“七小姐,今日回来是为贺雪夫人四十华诞而来的吧!”
婆婆一脸的慈祥,笑意暖暖。麺魗芈伤
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城堡内,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真诚,一个个都戴着面具,秋婆婆是少数待云沁好的人中的一个,打小看着她长大,特别的亲,乃是一个亲厚的长者。
“嗯!在这云家堡,也只有秋婆婆会记得这个日子了。沁儿替母亲谢谢您的惦念!榛”
云沁微微笑,福了一礼。
秋婆婆摇头,扶住,拍她手背,一脸不苟同的说:
“错了,错了。老太太也记得的,大后天不是,老太太一早让人在备寿宴了,一直唠叨着,要给你娘办一办。四十华寿,是人生第一个大寿,堡主忙,不记得了,但老太太不会委屈燕夫人。她的可疼着你娘亲的!这不,刚刚还发下话来,说,让你先去见燕夫人,这么多年没见,你娘亲肯定想你想的发慌,至于她那边,可以待会儿过去,今儿晚上,老太太会在她园子设宴,给你接风。纵然堡里其他人不待见你,老太太待见。移”
云沁“咦”了一声,想了想,才道:
“后天,芷夫人不是要替九小姐办十六岁辰宴吗?”
燕娘的生日和云依的生日在一日里。
云沁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给母亲办过一个两个生日,体体面面的,母亲总是很高兴,笑的如怒放的花蕾,美的惊人——母亲的美,轻易能留住父亲的眼光。
后来却出了不洁之事,母亲终被冷落,父亲不再来母亲房里。
又后来,嫡母在这天喜添千金,自此,所有人只记得这一日是九小姐的辰诞,无人会惦记那也是燕夫人的生辰。
每一年,大夫人都会大肆操办自己几个女子的辰诞,堡里的人,多数都会参加,只有她们母女不必出席,冷清的居于一隅,过那看似与世无争的日子。而每年的这一天,外头热热闹闹,里面便只有她们母女对着几个清淡的小菜,过一过。
秦逍后来知道了,想替未来的丈母娘庆贺一番,添几分喜兴,被母亲拒绝。
对母亲来说,不是父亲亲手操办的辰宴,过,或不过,没什么差别。
母亲对父亲有着一种深深的痴迷,已经做到了无怨无悔。
“那又如何?她们过她们的,我们过我们的。”
秋婆婆笑眯眯道
“老太太说了,今年她会在焘园内帮你娘操办,热闹一下!九小姐的生辰哪及燕姬夫人生辰来的要紧。”
“嗯!”
云沁点头,心头生出几分感激起来,在这个家,也只有老太太令母亲能感觉到些许温暖。
纵然这么做,有可能会得罪大夫人,会遭大夫人的嫉恨,但是,没关系,她不是吓大的。
秋婆婆一径将她往燕园领了过去,一路之上,引来无数奴婢的围观,更有一个大腹便便少妇捧着肚子在那绿荫重中的凉亭,娇嫡滴的轻问:
“这是谁啊?”
一身布衣,却没有卑微之色,虽然肤色粗厚而乌沉,但那身形,却显得无比的玲珑有致,背影一看便是一个美人儿,正面看,其实也不算丑,五官端正的很,属于耐看型,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灿烂无比,那孩子尤是:乌黑乌黑的大眼睛,别提有多动人了。
有些老资格的奴婢细细瞅了又瞅,看了又看,便惊呼起来:
“是七小姐!天,是七小姐回来了呢!”
“还把小孽种带了回来!”
“是啊,是啊,她怎有那个脸啊……”
“老太太好像还疼着她呢……看,那可是秋婆婆在带路……七小姐的运气一直就这么好!”
云沁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得全堡皆知,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多数都是讥讽的。
***
云家堡里的园子,多数以主人的名字命名,是故,燕夫人住的地方,被称之为燕楼。
这燕楼,座落的极偏,在一大片竹林后面,一个小小的园子,安安静静的屹立在那里,前院种了一些花花草草,打扫的很干净,有菊香阵阵飘着,给这燕楼抹上了一份超然世外的极雅致的美。
她的母亲,便是那样一种人,有时,她会想,如此女子,就怎遭罪在了一个市侩人手上。这样的女人,该得个情投意合的男子,隐居世外才是美的。
可偏偏,尘世里处处皆是悲剧。
跨进来的时候,云沁闭了一下眼,脑海里浮现了一些在朔城时往日的情景,母亲的谆谆教诲,以及自己一年四季嘻闹于园子里的光景。
那些,似浮光掠影,那么的叫人留恋。
如今呢,都是陌生的。
楼里没有什么奴婢,四五号人光景,一个看园,一个侍候着母亲的日常饮食,两个近身侍候,一个是打扫园子用的。
这是秋婆婆与云沁说的,还说,这几年以来,母亲的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加上思念流落在外的女儿,日日不得开心,在堡中,又倍受冷落,这日子真是苦。
秋婆婆说到这里时轻轻叹了一声。
她的心,也跟着沉了沉,明明清新的空气,不知怎么就显得压抑了。
入燕楼园子门,便有人出来,是看门的闽婆婆,六年不见,闽婆婆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虽然依旧清健,但看人的眼神,肯定不行了,眯了又眯,楞了又楞,老脸上才流露出惊喜之色,止不住的往后退,大叫起来:
“天,我没看错吧?七小姐……天……主……子,主子……主子,回来了,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那声音是惊喜交加的,带着一种苍桑感。
园子内,小眉原本在摘花,冬娣正在扫着地上那枯黄的树叶,一个个以为听错,呆了一下,不约而同的往门口探看去——
这两人,原本是云沁房里的。云沁离云家堡以后,原本在沁园内侍候的十来个侍女多数被大夫人调配走,独留下了小眉和冬娣给燕娘,以补缺五年前被大夫人打死的两个姑子的位置。
在云家堡,每个姬妾多有五个至十个不等的奴婢侍候,奴婢的多少,是地位高低的表现。
燕娘的配额是最低的,可她从来不抱怨,默默无闻的过着这种苍白的日子。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在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小眉欢喜的往里头蹦了进去,冬娣则干脆扔下扫把,飞奔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直叫了一声:
“小姐,您当真回来了!你当真回来了!”
云沁含笑将她扶起,六年不见,冬娣都是大姑娘了,这姑娘,是以前她与秦逍在外头捡的,那时和小眉一样,才十一二岁。
她抱了抱她,没有半点主子的架子:
“嗯,回来了!”
冬娣立即哽咽:“今天听得喜雀叫,奴婢一直在想会有怎样的喜事临门,真没料小姐会回来……”
云沁又笑:“那喜雀,还真会叫!”
“就是就是!”
那边,门开,春姑姑和小眉扶出一个跌跌撞撞的妇人来,一身杏色的素裙,映衬的脸孔异样的病白,依上漂亮的眸子,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的眼神,摒着息,痴痴的望着一身穷苦潦倒的女儿。
云沁放开冬娣的手,收起笑,一步一步走近,隔了三四步,扶着布裙,她扑通往地上跪了下去,囡囡看样学样,小膝盖一屈,并列下跪,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瞅了瞅这个久病的妇人,心里想啊:
“这便是姥姥了吧!母亲的母亲?”
“娘,不孝女回来了,不孝女在这里向您请安!”
云沁声音颤了颤,吐出一句,而后,屈身,重重的叩了三记响头。
自小,母亲对她就是苛利的,但是,她清楚,母亲是打心眼里疼她的。
这么多年以来,母亲从来不教她去求媚于父亲,母亲让她藏拙,暗自教她书字文章,却不许她在人前献宝。
母亲正色的提点她:
“你是庶出的孩子,锋芒太露,活不长。待你长成了,才能走真正适合自己走的路。”
六年前,当她被堡里的大夫验出珠胎暗结的时候,母亲是何等的愤怒,生平第一次,狠狠的毫不犹豫的甩了她一个巴掌,骂她:
“恬不知耻。”
这是母亲唯一一次用如此重的语气骂她。
当时,她的神情是何等的失望,似乎她这一生最后一点尊严,因为这样一个结果,全被她败了一个精光,令她的人生从此黯然无光——
是的,曾经,她是母亲的娇傲,父亲偶而来见母亲,皆是因为秦逍来了府上,父亲陪着他进燕楼来。
那会儿,母亲才有机会和父亲说话,父亲才偶尔过问一下母亲的起居,然后帮忙添置一些东西。
那个时候的母亲,年轻貌美,那双朦朦胧胧的眼,会发出光来。会很美。
她没料到女儿会抹黑她的脸,令父亲嫌恶上了她。
是的,父亲嫌恶母亲,骂她教女无方。
后来,母亲拼命的逼她堕胎,曾想把那药汤给她灌进去。
她宁死不从,盯着母亲,只静静的说过这么一句话:
“母亲,你若灌了,那你我母女缘份便就此尽了。孩子死,我不独活。女儿就此拜别!”
最后,还是母亲心存不忍,没逼。
甚至于在听说父亲让人送上堕胎药时,偷偷过来将她放了,给她银子,叫她出去先避一避风头。
听说,母亲便是因为这事,被父亲和大夫人毒打了一顿,打的是遍体鳞伤,那病根便是那时落下的。
这些年,她的日子日渐安稳,也曾暗自捎了信回来,说要来接她出去。
母亲不肯,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我是不会离了云家堡的,弗儿你千万别回西楚,大夫人她们一直在暗中寻你,一心想将你除之,以绝秦五之念。既然已隐姓埋名,那便不要再以云七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遁世安居,你若安好,我便好!”
那时,她一直不知母亲身体状况。
母亲总是瞒着她,总不想让她操心。
这便是一个做为母亲的心情。
如今,她也是母亲了,这种心情,才能更为深刻的领悟过。
“唉,弗儿,你怎么就不听话?让你别回来,你偏偏就要回来,你这丫头,这脾性,怎还是这么的执拗呢!一点也没变。一点也没变。这不好,真不好!太不好!”
燕娘轻轻叹息,在春姑姑的扶持下走近,走的是那么的慢,才短短几步,她却像穿越了千山万水而来的一般,走的那般艰难。
这身子得病的有多厉害,才令她行走如此累。
云沁看的有点心惊肉跳。
燕娘已伸手捂上了云沁的脸,感受这睽别已久的感觉:这个叫她又爱又恨又牵肠挂肚的女儿,终于回来了——她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湿润了那干涸的眼窝,落到了云沁的脸上,那么的烫,就像焦油似的。
云沁伸出手,将燕娘紧紧抱住,轻轻道:
“母亲,弗儿放不下您!您在这里太苦太苦!弗儿是来接你走的,母亲,跟弗儿离开这里吧!您不能再在这里住了。您会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云家堡活活折磨死的。”
这是她此行的打算,一定得把母亲接走。
燕娘泛开一抹眼泪里的微笑,低低道:
“傻孩子,还真是傻孩子,为娘既已嫁入云家堡,如何能离开?娘亲不会走的!这里是娘亲终老的地方,娘亲怎么舍得离开你父亲,哪怕他已经很久没跟我说上一句话了,但我总还能见到他的……”
母亲还是那句话,封建皇朝的女人,总是以男人为天,完全没有一种觉悟——这可悲的社会体制,是锁在每个女人身上的枷锁。没有一个女人懂得去挣开这道枷锁,还自己自由。
云沁抱着这个瘦若柴骨的女人,鼻子发酸。
“母亲,不值得……那样一个男人!”
“别这么说你父亲……”
母亲维护着父亲:
“值或不值,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咦,这是……”
母亲终于看到了边上那个娃娃:正仰着小脸,张望,大眼睛眨啊眨的,宝石似的闪着光,特别的水灵动人。
囡囡立即眯眯笑答道:
“姥姥,我叫云歌儿。”
“云歌儿?便是那个孩子么?”
燕娘惊奇看着,回头问。
“嗯!”
云沁点头,看着母亲推开自己,由春姑姑的搀扶着蹲下来,将囡囡抱了去,紧紧的搂在怀,喃喃的在那里:
“竟这么大了!这么大了!可是,你们真不该回来的。要是留在外头该有多好。大夫人不会放过你们的,还有你父亲,他一直耿耿在怀你和秦逍的婚事……”
对着她们的回来,母亲心里,担着太多的担忧。
囡囡眯眯笑,往燕娘姥脸上亲了又亲:
“姥姥,姥姥,别怕,别怕,有娘在,我们什么都不怕!”
被这么软软的一亲,燕娘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朵笑,她看了看女儿孙女儿身上那一身显得特别寒酸的衣着,什么也没说,或者在她眼看来,囡囡的话,是童言,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不能当真,她也没法把它当真。
云沁也不解释,日后,母亲总会知道的,她的现在,她从来没有跟母亲说明白过,要是让母亲知道,她跑去灭了云中阁几个大佬,做云中阁的老板,保不定就会吓出病来——
燕娘是传统女人,奉行的妻以夫纲,男人的后院,女人的天下。
她不喜欢她的叛逆。
所以,她的叛逆,不与母亲提。
一行人进得屋去,叙旧,互问这六年以来的日子好坏。
母亲嘴里永远是那四个字:一切还如意,哪怕日子都过成这样了,还是不叫苦。
她呢,没有多说自己丰功伟绩,只道自己走南闯北,飘东荡西,虽然很辛苦,但日子还算顺心。
母亲一径说,那便好那便好。
两个说了好一会儿话,平姑姑端着药来给母亲喝,又和云沁见了礼。
平姑姑是母亲的近婢,自母亲入云家堡以后,便跟了她,是母亲的左膀右臂,见到云沁自也好一番欢喜,说道了几句。
清袖逮了这个机会,拉云沁到外屋,忧心忡忡在她耳边偷偷说了一句:
“夫人印堂处枯暗如尘,隐隐带黑,那是新毒诱发旧毒,屡压屡发之相。小姐,有人要置夫人于死地!”
云沁一怔,母亲年轻时中过毒,后来没能及时清除,以至于长年被压在体内,至于是怎么中的毒,为何中的毒,母亲从来没提过,总是一笔带过,这事,好像还和母亲被人污为不洁有关。
母亲身上藏着故事,而她一直不愿意让外头的人知道那些故事,包括她这个女儿在内。
“怎么样的毒?很严重吗?”
“嗯!”
清袖点头,神情极为的凝重:
“出自东越,名为千日枯。被种千日之内,若能得来解药,或能除根,千日之后,无解,身子会一日一日败下来。再过千日,枯死。清袖看夫人这病色,必是过了千日。”
云沁听着,心往下沉。
这么可怕的毒,是谁下的?
她眯起了眼。
是谁和母亲结了这么大的怨恨?
大夫人吗?
未见得!
半年前,之所以决定回来,是因为听说母亲身体不太好,于是,才萌发了回西楚的念头,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但,这个消息,是阿群带回来的——
而如今,阿群在经过了这么一场大变后,却稳稳当当做了太子:人生的境遇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她忽然想:母亲中毒,莫不是一切预谋的开始?是有人故意要将她引回西楚?
那会和阿群有关么?
如此一想,背上,莫名的层层发凉。
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阿群,你到底又是怎样一个人?
云沁的思绪,激烈澎湃着。
这一切,皆是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