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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曜哪里敢受方丈的大礼?!只见他忙起身,朝给云觉法师郑重地回了一礼。
“大师客气了,弟子作为释迦牟尼信徒,自当秉持佛祖法旨,普渡众生。况且,葛某祖上留有遗训,告诫后代子孙要以天下苍生为念。”
“哦?!葛将军祖上是何等来历?竟有此等心怀天下的胸襟?”显然,云觉法师被葛曜刚才那番说辞打动,他不由对眼前之人的身世提起了兴趣。
葛曜不欲继续这个话题,忙摆了摆手,谦逊地解释道:“不过是乱世里隐身山野之人,不足挂齿。”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云觉法师一脸正色地打断他:“葛将军不必自谦,老纳瞧你面貌轮廓,举止形态,似跟我一位昔日旧友有几分相似。若老纳没有猜错,将军祖上非富即贵,恐怕还跟四九城一位贵人颇有渊源。”
方丈大师此言一出,葛曜面露骇然之色。
云觉法师像是没有发现对方脸上的异状,自顾自地说起他那位故友。
“……宏施主因早年犯下过错,愧疚半生。最后十年几乎是在本寺度过的。老纳原以为,以他至坚的心性,必将以身侍佛,早早了断尘缘,到本寺落发修行。没料到他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亲人身边……老纳知道,他是要等多年失散的亲骨肉。”说到这里,云觉法师抬起眼眸,朝对面男子觑了一眼。
葛曜项颈微倾,似是没留意大师的话。
云觉法师见此情状,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自从宏施主西去后,老纳云游四方。到处查访那孩子的下落。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下落。恐怕老纳圆寂那天,都等不来宏施主的后人。贫僧实在愧对故友临终嘱托。”
听到这里,葛曜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云觉法师。
“难不成,那位老先生临终前有交待,让大师您去完成他的遗愿?”
见对方有回应了,云觉法师微微一笑,然后轻点皓首。
“没错。宏施主临走前,交给老纳一个包裹,是他亡妻长子的东西。原本,老纳打算若是寻不回那位小世子,最后交到宏施主其他后代手里。只是没想到,丙子之变,他的子孙家眷全部遇难。竟然一个不剩。那东西从此成了老纳一块心病……”说到这里,云觉法师起身,绕过葛曜身边,从神龛后面取出一个包裹。
不知他是何意,葛曜怔怔地望向方丈大师。
“最近一段时日,老纳的身子骨越发不行了,宏施主的嘱咐托,怕是不能替他完成了。既然葛将军的形貌,跟那位施主颇为相似。算是跟他有些缘法。老纳斗胆,将此物托付给将军,不知你意下如何?”说完这些话,云觉法师右掌捂唇,轻轻咳了几声,气息似是有些紊乱。
葛曜忙拐到他的后面,在大师的后背上帮着轻拍了几下。
云觉法师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这都是老毛病了,不要紧的。将军若是体恤老纳,就帮宏施主一个忙,接过老纳肩上这个担子。”
葛曜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他才嗡声嗡气道:“并非葛某不肯答应,大师您若是两年前拿出来,弟子自当竭尽全力,替您去寻访那位宏先生的后人。只是。葛某如今重责在身,怕是没法子四处奔波。而且,听您刚才的语气,那个宏先生身份不凡。如若不然,他的后人在丙子之变中,也不会一个都不剩。葛某如今带兵……”
云觉法师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思忖好一会儿,才斟酌着提起另外一个折衷方案。
“这很好办!此物老纳将交给将军后,再替你找位证人,保证你不被龙椅上的那位猜忌。”
大师的话语,让葛曜心头一凛。只见他不动声色,朝对方点了点头,道:“如果是这样,葛某自然不会推辞。”
事情定了下来,云觉法师起身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沙弥吩咐了几声,又回到禅房里间。
两人估摸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听到外面有零碎的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小沙弥在外头禀报:“师祖,女施主请来了。”
葛曜闻言微惊。云觉法师抬眸扫了他一眼,并没有作过多的解释。
待禅房的门帘掀开,女子婀娜的身姿映入他的眼帘时,葛曜才觉如堕梦中。
此番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人。
自从那日葛曜带着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暗中势力,在陈阁老叔侄的配合下,兵不血刃地控制了金陵朝堂后,他第二日就亲书了一封奏折,向朝廷提出请文家父女南下。
事后葛曜随即就有些后悔,觉得此举有些鲁莽。
果然,他在金陵等了一个多月,一直没有北边的消息,后来,倒是他留在文府的小满,给了递来的了消息,说是文家姑奶奶住进了寺院里,似乎有看破红尘,落发为尼的趋势。
得到这个消息的葛曜,再也忍不住了,他经过一番乔装就从金陵出了发,经过十多年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来到了幽岚山。
原本,他先来见方丈大师,就是想从对方口里套一些舒眉的消息。
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开口,那位总在他梦中出现的女子,竟然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葛曜狂喜之余,暗暗提醒自个,不能露了形迹,让佳人对他起了防备之心。
他正不知该怎样掩饰过去,倒是云觉法师先开口解释了。
“这位文施主跟这提包裹的主人,曾有过两面之缘。本来,老纳可以放心托付给女施主的。只不过,她最近遇到了一些烦心事,老纳不忍给她新添烦恼,再者。妇人活动范围有限,寻人这种事,不适合整日呆在内宅中的她们张罗。是以……”
葛曜点了点头,朝舒眉行了一礼,对老方丈歉然道:“是葛某过于多虑了。如果有永嘉县君作保,葛某自会接下这份差事,替宏老先生完成遗愿……”
云觉法师见他应了下来,像是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忙把那东西递给了葛曜。
葛曜双手接过。随势就背在自己肩上。
“将军难道不打开看看,顺便当着大师的面清点一下?”突然,舒眉出声提醒道。
闻言葛曜微微一怔,随后拍了拍脑袋,自嘲道:“县君提醒得不错,是得清点一下。”
就着,他把包裹从肩上取了下来。在神龛前的供桌上铺开了。
包裹打开,那里面的东西,不一会儿就摆满了桌面。
不仅有女子用的玉钗镯子之外,还有幼童穿过的肚兜。虽然布料因年份久远,有些发黄了,可上面细针绣绘的图案以及文字,依稀在目。
是人都可以看得出,绣者手艺相当不错。
原本,葛曜只是清点一番就打算收起来的。谁知,那件肚兜像一块磁石,立即把他的视线牢牢锁住。
随后,他用颤抖的手掌拿起那块肚兜,仔细研究上面的文字。不一会儿,舒眉就留意到,眼前男子的眼角。似是有水光在闪动。
这一发现,让舒眉朝云觉法师偷偷递去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葛曜仿佛才回过神来,将桌上的东西大致点了一下,朝屋里其他两人道:“就这些吗?那位宏老先生,没有给他儿子留下遗信之类的?”
云觉法师听到这话,朝舒眉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后,解释道:“老纳当初也问过宏施主,他说,如果寻来的真是他的亲骨肉。那人自然知道到哪里去寻。宏施主当时情绪甚为低落,老纳猜想,他怕是自己不被儿子原谅,因而要让那小子自己去寻。不过,他倒是留了一些线索……”
“什么线索?!”葛曜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声。
他的这个举动立即就引起了其他两人的侧目。
随即葛曜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掩饰道:“师傅既然将寻人的任务托付给在下。我自然竭尽全力把话带到……”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舒眉突然出了声:“端王府世子爷,你就别忙着掩饰了。既然你着急看信,不如坦陈了自己的身份,老王爷的遗信,你马上就能看到……”
舒眉的话音刚落,葛曜似是才反应过来似的。随后,他一脸晦涩地望向对面的女子,过了好半晌,才闷声问道:“是你设的局请君入瓮,引得在下自投罗网的?”
面对葛曜的指责,舒眉并没有躲闪。
她自认为没有什么不对的。
她从第一天认识葛曜,总感觉此人浑身上下像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也是这种感觉,让她跟葛曜交往时,总不自觉地带着三分防备的心思。
整体上来讲,她还是挺欣赏这人的。只是葛曜身上让人琢磨不透的气质,让她时刻提醒自己,在情况未明的时候,千万不能马失前蹄。
况且,人与人之间交往,本就以诚相待。虽然葛曜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要隐瞒自己的身世。这本也与已无关。葛曜拿下南楚后,竟然公开把她跟父亲拿在火上烤。不仅让宁国府对文家心生嫌隙,就连自己儿子也指责她这当母亲的。
本来,舒眉不回齐府,不过是她自私一回想放纵自己。谁知,葛曜递过来的奏折,让她陷于千夫所指的境地。仿佛她不与齐峻复合,是为了待价而沽似的。
不管葛曜出于何等目的,舒眉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又有人拿她的终身之事做文章。
当过一回棋子,已经毁掉了她大半青春。凭什么还要她继续牺牲?
此念一起,舒眉抬起头来,坦然地望向葛曜。
“不错,是我出的主意让你自揭身份的。不过,小妇人并不觉有甚不对。当初你把不相关的人扯进来时,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文舒眉再低贱,也不会跟个来历不明的人扯在一起,让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你之前的行为又磊落到哪里去?”
第一次见到舒眉面无惧色地向他慷慨陈词。葛曜除了感到意外,心底竟涌出几许激赏之情。
他在心底对齐峻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说那人运气不好吧,竟会让他碰到天底下难得一见的佳偶;说那人运气好吧,他却将把这稀世罕见的妻子给弄丢了。
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女子,葛曜心中暗自盘算,不知自己坦陈身世以后,能不能取得她的谅解。
就在葛曜天人交战的时候,舒眉心里也不平静。
她岂能不知今日的安排,其中所含风险甚大。若此人谋算的是忻儿所坐的大位。那么,自己刚才这番举动,无疑是引火烧身。若激起他采取极端举动,为保秘密对她灭口,后果将会是十分可怕的。
舒眉虽然有此顾虑,同时她不是没有倚仗。
既然葛曜能抛下在南方开创的有利形势,选择冒险回京。她据此断定,此人并非不折手段的枭雄,为了他自己的权势,将其他抛诸脑后。
想到这里,她心底的某个地方,有种模糊的猜想,随之而生还有股难以言状的情绪。因而,舒眉此时望向葛曜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没觉察到探究。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没有出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久到连云觉法师都忍不住出声解围。
“葛将军莫要误会,县君之所以这样安排,不过是想还当年老王爷的赠玉之情。”
大师的话,让屋内另外两人同时回过神来。
“葛将军有所不知,当初王爷寄宿在寺里时,有一次昏厥过去。幸亏县君派人送信,才及时救回了他。后来,老王爷为了谢她,把圣祖爷传下玉佩赠予她。听说,就是因那块古玉,才让她找回陛下……”端王爷赠玉之时,云觉法师就在现场,是以他了解舒眉跟端王爷之间的渊源,当下就替舒眉的试探之举开脱起来。
葛曜早在前往浙南救灾之前,就调查清楚了这段经历。他哪能不知内情?!
起初,他有意接近舒眉母子,就是冲着那块古玉去的。只是跟此女接触的越多,他就越被对方身上的特质吸引,以至于到后来,他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就如同这回。舒眉一气之下住进佛寺,他在南边得到消息后,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尽管亲信幕僚齐齐反对,最后他还是孤身犯险,悄然潜回了北边。
到了这种时候,葛曜自知身世无再也无法跟人隐瞒了,他压根儿没打算再瞒着舒眉。葛曜有种感觉,此次若不将一些事情解释清楚,只怕以后再也难得寻到这样的机会了。
只要一想到,舒眉因这些事对他的防备加深,葛曜就如梗在喉。他思忖良久,最终总算下定决心,打算跟对方好好谈一谈。
“是我有错在先,永嘉县主此举,葛某并无立场指责她。” 葛曜话音刚落,就转过身去对舒眉抱起拳头,“不知县主还想知道些什么,只要葛某知道的,一定会据实相告。”
得到他如此答复,舒眉并没感到太过意外。不过,在心里头她对葛曜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若是将军觉得合适,不妨跟咱们说说。还有,南边的局势,现在到底怎样了?”舒眉如今最想知道的,就是他先前递来的奏表,背后目的到底为何。他出于怎样的动机,无缘无故要把她跟父亲牵扯进去。
葛曜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朝方丈大师望了一眼。
收到对方的目光,云觉法师似是有所触动,只见他对葛文二人道:“老纳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离开一会儿,你们有什么话,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接着聊。”说着,他双手合什,对其他两人念了句佛语,就起身离开了禅房。
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了,葛曜暗中松了一口气。
这次回京之前,他心里早就有所筹划,说什么也要找到机会,跟舒眉表明自己的心迹。
既然,他的身份都被人揭穿了,以后不必再隐瞒下去了。虽说,这次事情不利于他暗中发展势力,可是。对他跟舒眉关系,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想通这点,葛曜放下一直以来的顾虑,打算跟舒眉好好谈谈。
“葛某自认掩饰得不错,县君是如何发现我的身份的?”
舒眉瞥了他一眼,怏然地答道:“这有何难?最先对你身份起疑,是雨润那丫头。你总是跟端王府的人扯上关系,她早就觉察到不对劲了。”
听到这个答案,葛曜略微有些失望。
舒眉不疑有它。跟他继续问起南边的事:“将军只身回京,不知所为何事?您难道不怕,金陵城里再生乱子?”
听到主动提起此事,葛曜心里一动,避重就轻地回道:“末将启程前,已经作了妥善安排。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舒眉眉头一皱。转换了个话题:“不知将军到南边后,跟萧大哥可曾联系过?”
见她转换话题,葛曜微微一笑,朝舒眉抱起双拳:“得亏县君那封引荐信,末将得益良多。”接着,葛曜将他跟萧庆卿接上头,在漕帮兄弟的帮助下,如何说服金陵卫戍紫禁城的陈统领,跟他叔侄结成同盟。怎样奇袭薛家亲卫等一系列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了对方。
这番颇具传奇的经历,把舒眉听得暗暗咋舌。
她之前以为,葛曜能如此顺利拿下南楚,是跟山东的邵家结成了同盟,来了个里应外合。没想到,对方根本就没借助外力。
舒眉叹服之余。又问起作为情报据点的药膳酒楼,有这次行动中,有给他提供些许帮助。
“那些地方对末将的助益也不算小。县君的酒楼没出现之前,金陵的榴善堂大多已经关了门。后来,有了北边的资助,不少医馆又开了张。此次末将的人马接管城防后,街面上十分混乱,得亏有榴善堂的派出人手,帮着安民济困,这才让局势很快稳定下来。”一提起那次如有神助的行动。葛曜就像打开了话匣,说起来就停不下来。
若有所思地望窗外一眼,舒眉斟酌再三,终是问起他留在金陵城戍卫的兵马。
“听说宁国公派人潜入南朝时,没有派遣多少人手,没想到将军还有暗中势力。这不仅薛家人料不到。恐怕连宁国公也没想到吧?!”问完这句话,舒眉的神情有些紧张,像对她即将得到的答案担心不已。
葛曜似是没留意到这点,继续不改本色地侃侃而谈。
“那些兵马原是末将在山东的旧部。当初在下出来得急,没来得及召集他们。此时,末将在活动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他们耳中。这不,起事的前七日,才跟我联系上。得亏有他们及时赶到,不然,金陵城百姓的遭遇,只怕比现在要差上许多。
听到这里,不知怎地,舒眉暗中长长松了口气。
在斟酌良久后,她忍不住跟葛曜说起今后的安排:“将军既然是宗室贵胄之后,不如禀明身份。论起来,端王这一脉,该由将军继承的。陛下年未及冠,正是需要像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的辅佐。他要是知道,还有将军这样堂兄,心里不知该多高兴。”
舒眉这番的劝说,让葛曜脸上神色随之郑重起来。
北归之前,他原先的打算是说服舒眉,回到她在南边的封地。之前他向朝廷的奏请,就表达过让文氏父女南下商谈这层意思,所图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早在葛曜南下之前,就把齐峻和舒眉这对怨偶昔日的恩怨,打听得清清楚楚了。加上文大人似是对自己颇为满意,这让葛曜心生希冀,以为只要舒眉离开京师,就会跟齐峻断得更彻底。
他早就料定,齐峻有继妻秦氏的制肘,就连他兄长宁国公都无法阻止舒眉另嫁他人,他这盘算不算异想天开。不管她最终会不会选择嫁给自己,他总归有机会能经常见到佳人。
只是葛曜怎么也没料到,破他局的,会是舒眉本人。